攝影 / 古碧玲

村子裡的討債貨車

我當下倒覺得哥哥也太小氣,幾千塊的事情,不若算了吧?每天來給自己找麻煩。但到了田邊,話題沒繼續,又是沉悶的繼續走田。直到近午,我們在鄰近的自助餐廳休息,我耐不住終於問他:「幾千塊而已,每天這樣不累嗎?」。

[dropcap]服[/dropcap]替代役的時候,每個役男都在喊窮。我算運氣好,在自己的家鄉花蓮服役,假日還能回家蹭幾餐,或者幫家人跑腿時不找零。有回聽到小我三歲的妹妹問我找零呢?我得裝作沒聽見地走出家門抽菸,一邊抽著用他們的剩錢買來的菸,一邊想著,我都已經26歲了,為什麼此刻內心竟有些得意?

哥哥開著車說:「先討債」

為了解決這件事情,我打電話向村子裡返鄉務農的哥哥們求救。一個哥哥租幾甲的地在種草皮,專門提供給營造商或接政府的採購案;另一個則是與家人租近百甲的地,以機器耕種種植青稞,由農會契作、統一採購後加工內銷成農場飼料或出口到中南美洲。

攝影 / 古碧玲

幾年前大學的時候,我也曾協助農家打零工,那時候多是採辣椒、鋤草、收成的作業。但是短短幾年後,村子裡的哥哥們返鄉務農,開始選擇利益較高的經濟作物種植,不再像過去傳統的農村生產糧食作物。我嘗試問他們原因,前者單純即是利潤高、風險低,有門路的話銷路好;後者則是因為農村人工缺少,仰賴機器的情況下,不如更以大規模的粗放農作更有成效。

總而言之,我在退伍前的幾個月周末,單數周末去幫一個哥哥種草皮、出草皮,另一個周末則是去幫另一個哥哥揹肥料、灑肥料。哥哥們為了回報我,又得規避兵役的禁止兼差,說好每天我來幫忙,就給我「零用金」。

第一天上工時,清晨五點我上了貨車。我興致勃勃地問待會的工作,哥哥開著車說:「先討債」。還沒搞清楚,車子便停在一戶平房前,他讓我在車上等,進了院子向那戶人家的狗打聲招呼,逕開門走了進去。沒一會裡頭就傳出爭吵的聲音,我沒聽得清楚,大致聽到一些髒話,以及哥哥的吼聲。在車上的我頓時手足無措。

「反正,這人沒救了。明天再來。」

沒一會,哥哥走了出來,說上車吧,這人沒救了。看他一臉平靜,我沒敢多問。到了田邊,他拿著小板凳與肥料的空袋,告訴我怎麼辨別假儉草與牛筋草,再丟給我一把鋤草刀,他說:「這些今天先幫你準備,明天板凳跟鋤草刀你自己去買。」話完,我們便在這塊近六分的農地上,從頭開始鋤到尾,將牛筋草的根從被夯實不知道多少次的田地上斜插拔起,放到空的肥料袋上,一點一點往後坐。

哥哥本來話少,鎮日低著頭,節氣又近暑,熱得沒有說話的興致,便一日無話。

隔日清晨,同樣五點,上了車他便說,討債。我們在村子裡面繞,又回到昨日的那間平房裡。他依然向院子的狗打招呼,直直走進那戶人家裡。不過出乎預料的事情是,今天沒任何聲響,過了一會他走了出來,仍是什麼話都沒說。

我實在忍不住,問他怎麼回事?他說那人醉了,整房間都是酒氣,一看就是叫不醒。我雖然也想知道裡面那人,但我在意的還是討債是怎麼回事。他想了想,說那人欠他錢,於是他讓那人每天清晨五點在家等,他載那人去工作,日薪一千二的話,扣六百還錢,六百拿去生活。但前幾天還正常,幾天後覺得自己有錢了就開始買酒、抽菸,人就消失。

「反正,這人沒救了。明天再來。」他這樣說。他昨天也向我這麼說,說這人沒救了,卻仍然天天來。我忍不住問,欠得錢多嗎?哥哥想了想,大概幾千塊吧。他沒仔細算。我當下倒覺得哥哥也太小氣,幾千塊的事情,不若算了吧?每天來給自己找麻煩。但到了田邊,話題沒繼續,又是沉悶的繼續走田。直到近午,我們在鄰近的自助餐廳休息,我耐不住終於問他:「幾千塊而已,每天這樣不累嗎?」。

他已經窮到無所謂了,不像你這樣的假窮鬼

哥哥每次說話前都習慣低頭,不太常看著人:「他已經窮到無所謂了,不像你這樣的假窮鬼。」他說,他沒指望那人還錢,扣一半的錢也不過是擔心那人錢多,又跑去買酒、買菸,吸強力膠。說著他也有些煩膩:「他媽搞得像我欠他們一樣,每天媽還要去叫他們起床,幾歲大的人了,活在村子裡面各個像廢物一樣……」說完他也不想再開口,打開手機趁著日頭還大,玩起他的手機遊戲。

繪圖/Leo Li

後來,我才知道,鄰近幾個村子裡,像這樣「他欠的」人還不少,年紀從三十幾到五十都有。因為租的地多,甚至跨到其他鄉鎮去,他常常看每日的工作去到哪塊田,可能順路經過誰家,便會一早開到他們家裡去叫人起床。但一年到頭,難有人真的在清晨坐上他的「討債」貨車,多數的時間都是他自己一個漫漫的在田裡工作。要不是因為我的「假窮」,副駕駛的位置怕是真的沒幾人坐過。

快退伍的那當下,隔了幾個月,那片草皮正好要出貨,我清晨五點上了他的貨車,看他直接開往田裡,我問他不討債嗎?他說不了,上週他打電話給警察,讓警察把那人抓去勒戒。

「錢難收。」他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