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蛋一柄刀，像削蘋果皮一樣，小霖總在練刀工，刀刃沿著蛋殼滑動推移，彷彿延伸出來的右手。
[dropcap]魚[/dropcap]麗曾經承接主廚桂槐的師傅留下的餐廳，短暫經營吊帶褲廚房三年，那段時日我駐守台北營業現場，帶領了一批工作人員，和幾個因為各種原由學習中輟的孩子，延展了或深或淺的緣分。
第一次見到小霖，和諸多面試工讀生的過程無異，言語間態度活潑，但只一樣，令人猶疑，他的眼睛，沒有溫度。
一百八十公分的挺拔身高，剛來的時候老撞到門框，如同「咚」的猛烈撞擊聲一樣，許多基本動作的要求，也讓他無所措其手足。幾次看那垮下來的臉，一度以為這個孩子待不久了。
自稱在校期間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常到訓導處喝咖啡的小霖，和其他也曾被編入所謂「天兵班」的孩子，七嘴八舌地，總可以告訴我國中時歷練過的體罰場面，用金屬球棒擊打屁股的無聲劇痛，在訓導處走廊彎折身體如拱橋的奇異姿勢，以及家人如何嚴厲管教關在籠子裡拿水柱猛沖……
我聽得激動，有欲淚的衝動，應當被安慰的他們立刻爭先恐後：「不會，不會！沒事，沒事！我們都很快樂！」逆轉形勢，大力寬慰我……
好奇他從另一個世界回來，換一把刀拿的轉折之處
孩子們戲稱我為「愛的教育」，愛的教育無法讓大家準時上班工作確實，卻意外讓他們交託了一些心事。幾個慣於自貶的孩子，看得出對學習仍然是在意的，我也覺得未來無論做什麼，讀不讀書其實還是有分別的，於是工作間隙便給大家說書。
說書本是無所為而為，沒有準備考試的目的，沒有具體教學計畫，就只是挑了幾個合於他們脾性的篇章，給不相信自己能讀詩文的孩子，一個重新發現自己的機會。
相聚有時，別離有時。幾年間，我陸續收到幾個孩子的訊息，多因其後繼續升學特來致意，性情有別，形式互異，但真真切切都是孩子們的心意。沉靜羞澀的，要言不繁傳來手機簡訊一則，感謝我為他講〈赤壁賦〉；情感豐沛如小霖，高中畢業了，入伍了，失戀了，退伍了，就業了，上大學了……甚而同學有難或者自己摔斷手了，我們都很榮幸地優先被通知，參與了他的成年禮，並擔任危機救援。
十五歲就開始打工的小霖，餐飲閱歷比我豐富得多。和聽他「闖蕩」的故事一樣，中年的我簡直像個純潔的小紅帽，只有增廣見聞的份。
我好奇他從另一個世界回來，換一把刀拿的轉折之處，他望著我：「妳有沒有聽過骨頭斷掉的聲音？」我未曾身歷其境，難有驚心動魄之感，聽那口中發出的「喀咔喀咔」，想像聲響迴盪在腦中，使這個大孩子後悔害怕的情狀。
因為缺乏「敢做就不要後悔」的膽量，小霖勇敢選擇不同的生活。純真熱情卻又飽經世事，想要奮發但又難以擺脫既成的習慣，我和這個費力成長的世故的孩子發展出一種，我鼓勵著他，卻也受他照應的微妙互動方式。
他會在夜深的時候陪我和孩子走一段回家的路，雖然他自己也只是一個十九歲的孩子；他會在我分身乏術的時候，一把撈過小孩，彷彿除了內場工作之外還兼任褓姆；他會在眾人左支右絀，自己也膽戰心驚的時候，展現不同於血氣方剛的承擔。
同樣都在拿刀，與其拿來砍人，不如拿來好好做菜
我曾投其所好不無心機地給他講項羽，他聽完〈垓下歌〉，沉靜地看著桌上攤開的《史記‧項羽本紀》逐字跟讀，在重圍之中如郊獵一般斬殺漢軍的西楚霸王……
也曾處心積慮鼓勵他讀李詩，盼有放浪江湖騎鯨捉月之氣；看那一筆離譜的錯別字在紙上抄寫「古道西風瘦馬」，轉眼就是斷腸人在天涯時，趕緊將蘇軾贈劉景文的〈冬景〉丟給他：「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希望東坡的曠達能夠稍事中和……
「學習是你唯一的出路。」常因寫錯字而懊惱的小霖拿過紙筆，認認真真寫下這行朋友的贈言時，平拙的字跡刻鏤出另一個孩子的真誠，和在他心中迴盪著的如警鐘般的力道。
「白活十七年！」他以嚴苛的自責面對學習的荒疏。我問他，怪不怪老師？他搖頭，學校上課確實無聊，但是：「學習是自己的事。」找藉口，並不困難，我望著他，心裡有些異樣的感覺。
「紋雯姐，你不知道，我很壞。」他這樣回應，當我說他是好孩子的時候。
「紋雯姐，你不知道，我真的不會唸書，也不愛唸書。」他為旁人予他的成見與評價辯護，當我鼓勵想升學的他勇往直前的時候。
「同樣都在拿刀，與其拿來砍人，不如拿來好好做菜。」這是一位少年隊的輔導隊長曾經對小霖說的話，也是他投身餐飲的推手之一。
一只蛋一柄刀，像削蘋果皮一樣，小霖總在練刀工，刀刃沿著蛋殼滑動推移，彷彿延伸出來的右手。
你是冬日暖陽撫慰我靈魂的憂傷
少年隊那一段，他沒有說，我也沒有問。
電影《陽光普照》，駭人的風雨夜，我揪住心看，直直看進多年前熟悉的小霖的眼神。暴力討債斷人腳筋，就是這樣的畫面嗎？犯錯的人是辛苦的，如果犯了無法彌補的過錯。
故事裡阿和在少年輔育院服刑期滿，院中同學合唱〈花心〉送別。〈花心〉的少輔院畢業歌版本，讓我想起參訪台中監獄時，曾經聽過歌聲中湧動著眼淚的，收容人的作品〈高牆內的陽光〉：
窗外的高牆遮住了我陽光 還有時時刻刻的盼望
牆內的鐵窗冰凍我心房 還有分分秒秒想飛的翅膀
日昇月落白天跨過了黑夜 春去秋來黑髮成霜
當不變的生活慢慢成為習慣 思念的淚流在長夜漫漫
你是生命的陽光 牽引人生的方向
你是冬日暖陽撫慰我靈魂的憂傷
感謝你像陽光讓我更堅強 希望在樹梢上靜靜綻放
感謝你的陽光讓我擁抱希望 夢想在窗台上輕輕歌唱
謝謝你的陽光讓雨後彩虹 跨過心裡那一道圍牆
窗外的高牆遮住了我陽光 還有時時刻刻的盼望
牆內的鐵窗冰凍我心房 還有分分秒秒想飛的翅膀
落葉新芽翠綠轉成了枯黃 花開花謝只留徬徨
當失溫的青春默默倒數計算 溫暖曙光終於融化臉龐
你是生命的陽光 牽引人生的方向
你是冬日暖陽撫慰我靈魂的憂傷
感謝你像陽光讓我更堅強 希望在樹梢上靜靜綻放
感謝你的陽光讓我擁抱希望 夢想在窗台上輕輕歌唱
謝謝你的陽光讓雨後彩虹 跨過心裡那一道圍牆
你是生命的陽光 牽引人生的方向
你是冬日暖陽撫慰我靈魂的憂傷
感謝你像陽光讓我更堅強 希望在樹梢上靜靜綻放
感謝你的陽光讓我擁抱希望 夢想在窗台上輕輕歌唱
謝謝你的陽光讓雨後彩虹 跨過心裡那一道圍牆
完成刀的修行
折合六十支嘉獎，換算成七支大功，小霖後來從餐飲學校畢業，穿著西裝，騎著暱稱「阿追追」的愛車追風，前往喜來登飯店，領取畢業典禮上等待他的服務獎。
再後來，大學傳播相關科系畢業，跟隨燈光師爸爸，從事佈光工作。
庖廚藝業，永無止境。有一個樂於而且渴望學習的孩子，在人生的光影間逡行徘徊過，完成刀的修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