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 / 廖昀靖

在山裡迷路時,要找一棵大樹,抱它

覆蓋一層或薄或厚的苔蘚類,有些地域摸起來水分充飽、濕潤,有些則乾酥,接著以指頭探勘,像在數著長者智慧的細紋,美麗的紋理沒有一棵樹相同,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最後是溫度,但我一直沒有搞懂,每一次摸樹,那一股冉冉流入的「溫暖」,究竟是樹本身的溫度,還是觸發了安全感而來的心靈溫度?

[dropcap]脫[/dropcap]下長日的假面 奔向夢幻的疆界——擁抱/五月天

那個夢幻的疆界,對我來說是山。而我在那裡,遇上一個永恆的擁抱。

鼻尖被看不見的魚線勾起,緩緩朝上揚,陌生且緊張的頸部肌肉拉開,鼻腔一股氣息暢通地流進喉道、胸腔、腹腔,抵達腳趾尖,感覺自己被灌滿,像一顆精神奕奕的氣球。眼神循線攀升,在望見頂端時,從身體深處湧來溫柔的嘆息,吐氣。一顆露珠從十多尺高的樹梢墜落,像一名優秀的跳水選手,它完美無瑕的演出,結束在你的臉上,啪——清脆的瞬間。一股渴望襲來,雙臂被慾望慫恿張開……。

擁抱,能夠喚起最古老在出生前的記憶

「你們知道,如果在山裡迷路,要做什麼嗎?」

葉爸帶著一群登山菜鳥,一邊觀察我們的體力與呼吸,一邊調整合適的步伐節奏,讓我們慢慢的融化於山中,不特別辛苦、不突兀,心裡沒有征服與野心,只是透過時間與空間的流逝緩緩相容。葉爸是登山好手,從青年時開始登山,四十多年過去,從不以撿山頭為樂,謙虛的走進山中,總是笑著瞇起眼睛,溫柔地引導更多如雛鳥般怯怯的腳步走近山裡。

面對這個問題,我不禁想,要是真的在山裡迷航了,那是什麼樣的光景?溫馴的風聲會變成放蕩的鬼嚎,迷霧中的樹形會化身淒厲的怨魂?

「報警?」那也得幸運走到手機有訊號處——還沒想到解方,都市人的思緒就被拍落。

「不是。」葉爸停下腳步,凝視身邊環繞的樹。

「要抱樹。」

讓我享受這感覺 我是孤傲的薔薇

讓我品嚐這滋味 紛亂世界的不瞭解——擁抱/五月天

三天兩夜的大霸行,從海拔2000公尺的觀霧,到3490公尺的大霸尖山,從針闊葉混合林遞升至針葉林,從暖熱帶到寒溫帶,眼珠子就算不太靈活,也輕易的察覺樹種、植披的變化。松、柏、杉依著自身喜好,靜靜地生長,在看似動也不動的高聳站立中,卻蘊藏著大自然野性的謀略,無時無刻都在與陽光、水源共處協商,生命可以寂靜內斂,同時生機蓬勃綿延不絕。

「在山裡迷路時,要找一顆大樹,抱它。」

迷路時,與心裡的恐懼共處,冷靜排解進而思考,是能否成功脫困的重要關鍵,而「抱樹」這個舉動,是使心安定下來的極佳方法,尤其在高山中,環繞身邊的樹木動則累積五十、七十甚至百年的歲月光陰,它們的壯大與屹立不搖,向人們大方顯現某種永恆,渺小的我們藉由擁抱,汲取這一份安定。

擁抱是觸摸的延伸,而觸摸,是人類還在母親子宮時,就能體驗的感受能力,比視覺、嗅覺都發展得更早。幾百萬個觸感受器在皮膚之下,它們的功能是保護身體,透過神經元傳遞電訊到大腦,讓大腦判斷感受,太冷或太燙,指示身體做出相對應的反應。擁抱,能夠喚起最古老在出生前的記憶,與母親僅為相依的安全感。

在參天大樹的安定前,情感與生死都被包容其中

不管是在森林裡失去方向,或是在生活中迷失,在COVID-19肆虐導致人們成為孤島的狀態,都有人提倡「抱樹」。人類的情感、甚至是生死,在參天大樹的安定前,都被包容其中,讓大自然的生生不息傳遞信心,樹像是一種可以被看見的明確預言:「嘿,別害怕,我們都經歷了這麼多,我們都還在這裡,一起呼吸。」

走在聳天林間,感覺每一棵巨木時不時低頭照護著穿梭其間,如小蟻的我們。偶爾,我會被受吸引,眼前的龐大粗幹散發著香氣,仿佛聽到召喚:「你可以摸我喔。」將掌心緩緩貼上,多層次的觸覺體驗展開。

首先是覆蓋一層或薄或厚的苔蘚類,有些地域摸起來水分充飽、濕潤,有些則乾酥,接著以指頭探勘,像在數著長者智慧的細紋,美麗的紋理沒有一棵樹相同,是獨一無二的藝術品。最後是溫度,但我一直沒有搞懂,每一次摸樹,那一股冉冉流入的「溫暖」,究竟是樹本身的溫度,還是觸發了安全感而來的心靈溫度?

在山間行走時,對溫度很敏感,上升時時隨著身體的運動而發熱、出汗,稍一停下腳步,或碰到風口,冷風疾進,沒一會兒覆蓋的汗水冷卻,滲入皮膚打起多嗦。但矗在巨木下,不行走,很少感覺寒冷。或是大樹的遮風擋雨,或是永恆的安定感在心中替我們去寒。發暖後,情不自禁地、虔誠地發問,也像在發願:「可以抱你嗎?」我狡猾地想,你沒有跑,我就上了。

哪一個人 愛我 將我的手 緊握

抱緊我 吻我 喔 愛 別走——擁抱/五月天

巨木當然不拒絕的包容,不論人們向它投擲任何問題或情緒,它們只是不假外求的存在。只是這些,就是人們短巧生命所欲汲取的極高端狀態之一了吧。而人們的這些雜緒,顯然,樹也不是這麼在意。一陣風起,森林如嘯似浪湧起聲響,低鳴不止,它們的歌聲沒有意義,只是唱著,在我們擁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