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 綠西兒.克雷克(Lucille Clerc)(天培文化提供)

代換為一棵樹的時空

台灣介紹樹木的書籍已相當豐富,然而真正呈現出「觀景窗」理想的卻仍寥寥可數。《環遊世界八十樹》,示範了實踐的可能——雖然與台灣未必直接相關,但此書以一種世界性的角度,綜覽各地有名的樹種,或許更接近一種帝國的視線,又或者,普世的關懷。

《環遊世界八十樹》,顯然借用了著名小說《環遊世界八十天》的標題。無法移動的樹木,如何帶著我們移動?一天,或許包含著時間與空間的一天,能代換成一棵樹嗎?

就算在校園看植物,我們也要看到世界史!

多年前曾擔任過樹木學的課程助教,在搜集相關知識的過程中,我的心得是:在台灣解說樹木應該是有特殊性的。因爲島嶼獨有的殖民與貿易歷史,衍生出關於樹木的歷史材料極為豐富,而樹木與常民頻繁的互動,也會創造更多的在地經驗。因此,樹雖然是生物,樹木學通常作為科學性的課程,但若使用不同的觀點,樹木也能是文化的載體,樹木學可以上成一種歷史課,一種文學課,甚至一種哲學課——又或者,一堂講樹木的課,本來就不該被學科給歸類劃分。

當凝視著一棵樹,我們到底看到了什麼?曾構想過一種「觀景窗」的解說策略。例如,從一棵大王椰子(Roystonea regia),「看到」中美洲一片雨林的高度;從一棵卡鄧伯木(Neolamarckia cadamba),「聞到」南亞雨季的味道;又或者,從一棵構樹(Broussonetia papyrifera),「感受到」一片奔跑著梅花鹿群的,台灣已消失的氾濫平原。

那時下過這麼個狂語:就算只是在校園看植物,我們也要看到世界史!

時至今日,台灣介紹樹木的書籍已相當豐富,然而真正呈現出「觀景窗」理想的卻仍寥寥可數。《環遊世界八十樹》,示範了實踐的可能——雖然與台灣未必直接相關,但此書以一種世界性的角度,綜覽各地有名的樹種,或許更接近一種帝國的視線,又或者,普世的關懷。

論述與台灣近年的「里山倡議」遙相呼應

作者Jonathan Drori 曾參與過全球植物種子保存計畫與科學紀錄片的製作,書中充滿了其旁徵博引與獨特的觀點,無法旅行的2020年,他以此書帶領我們,透過樹木,神遊不同的文化,也穿梭於各個知識領域之間。

旅程由英國出發,開篇就介紹了雜交起源的倫敦梧桐(platanus x acerifolia),以獨特的英式幽默,隱隱批判了英國的工業環境,與之搭配的是樹木的生理特性,展現作者的植物學功底。接續的萊蘭柏(Cupressus × leylandii),也呈現出英國街區的階級對立問題。政治經濟方面的主題還出現於許多篇章,這是較少出現在科普類書籍的視角。

觀點獨特的段落,還包含以歐洲栗(Castanea sativa)為核心的農業系統「卡斯塔涅圖」(Castagnetu)(這個音譯顯然是從板栗屬 Castanea 轉化而成,也許可以直接翻成「栗園地景」更為直觀)以及採收西班牙栓皮櫟(Quercus suber)的樹皮,製作軟木塞的傳統產業「蒙塔多(montado)」,因為這些傳統農業支持了在地的生態運作,作者不時寫出這樣的評斷:如果這些文化消失了,土地勢必會變更用途,在地的生物多樣性也就成為歷史了。這樣的論述與台灣近年不斷討論的「里山倡議」遙相呼應,可說是十分當代才有的筆調。

事實上,幾乎沒有篇章只包含單一知識領域,眾多文化的素材交織之中,樹木的形態學、生理學與生態學穿插其間,博雜的資訊卻不顯突兀,甚至材料間能互相加強。我想這是作者最重要的本事。例如,非洲的金合歡(Acacia drepanolobium)(有時翻譯做相思樹)是常見的紀錄片題材,通常會被提及的是樹木與螞蟻的共生關係:樹木提供居所與食物,而螞蟻負責抵禦草食動物的侵擾——然而本書並不停在此處。作者進一步提到,如果缺乏草食動物攻擊,樹木對蟻群的饋贈就會降低,螞蟻反而會開始取食樹液,或放任其他有害昆蟲進駐。結論就是,這個共生體系並非恆定不移,而需要周邊草食動物的驅動,在複雜的網絡相互配合之下,共生關係才能維持。加上了後面的觀點,這就不再只是科學資訊,而是一種思想了。

此外,書中也處處可見作者在搜集資料時的用心,例如北美的柯木(Notholithocarpus densiflorus)(中文其實有更常用的俗名「密花石櫟」),這類植物在2008年獨立成為新的屬Notholithocarpus,雖然距本書初版的2018年已過了十年,但科學資訊的普及總是需要很長的時間,許多其他文獻仍慣於將屬名寫作過去所用的Lithocarpus。又例如,在構樹那篇,第一句就寫著:「構樹是輾轉從台灣傳入的。」這是引用台灣學者鍾國芳老師在2015年發表的論文,看之十分驚喜。

本書最引人注目之處,大概仍是美術設計。法國插畫家Lucille Clerc面對的雖然是一本知識龐雜的書籍,但其色彩柔和且富有質地的手繪圖,一方面密切配合了文章的資訊,一方面在視覺上也引領了另一趟旅程,沒有純熟的設計思維,大概很難包納作者提及的各種迥異元素,成為風格統一而優雅的插圖。翻讀本書的過程,如同瀏覽著一幅幅從樹木映射出的風景。

就著這本美麗的書,不妨試著開始凝視身邊的樹

就著這本美麗的書,我們不妨也試著開始凝視一棵身邊的樹,或許就選街角那棵台灣欒樹吧。很難想像這種有名的行道樹,在1980年代以前的園藝市場還乏人問津,或許是因爲當時較普遍的俗名叫「苦苓舅」的緣故。苦苓仔(即苦楝)在台語中類似於「可憐啊」,很少人願意種來觸霉頭,更別說他舅舅了。中文常把長相類似的植物給一個「舅」字加以區隔,僅僅因爲長得像苦苓仔,台灣欒樹在當年經濟起飛的城市文化裡完全缺席。直到園藝商改以欒樹之名,打造了第一條欒樹道,這才刮起了全島的炫風,如今欒樹金黃的花朵與粉紅的果實,已成了七、八年級生秋季入學的共同回憶,堪比畢業時的鳳凰花開。而廣種欒樹,造成以其汁液為食的鮮紅色椿象大量繁衍,大概也形成了另一種城市風景。第一次看到台灣欒樹,是在幼稚園的門口等爸媽來接的時候,看著樹上掛的解說牌,用剛學會的注音符號,慢慢拼出ㄌㄨㄢˊ這個發音。現在想想,那批台北羅斯福路邊的欒樹,或許才剛種下沒多久。

上段的敘述,許多資料引用自李瑞宗老師《沉默的花樹——台灣的外來景觀植物》,這大概是台灣最能呈現在地歷史觀點的植物專書。另一本近年的新書《福爾摩沙雨林植物誌》由王瑞閔所著,也以豐富的資料,幫我們開拓台灣樹木的閱讀可能。若再將視野帶到更廣袤的時空,游旨价所著的新書《通往世界的植物——台灣高山植物的時空旅史》,則透過野生植群的地理分佈,提供了比台灣島更古老,屬於地球歷史的視野。這所有的風景,或許都膠囊般包裹在一棵樹裡,只等足以辨識之人,指認與見證,彷彿解開某種封印。

一棵樹所能投影出的,是一張網,閱讀的網,也是想像與記憶的網。從一棵樹,我們其實更可能,也更應該開展出的,是一個專屬於自己的時空。當Jonathan Drori 把《環遊世界八十天》代換爲八十樹,也許其書寫的意圖,是要帶給我們八十個世界。

八十個,代換為一棵樹的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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