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譚端

洪荒

桂花樹比較文靜,對結實累累、低頭彎腰回咖啡樹道:「這年頭,連樹都想喝酒。我看,是憂上咯….」「憂鬱症?」咖啡樹道。
「這倒新鮮。」扁柏道:「樹得了精神病。」

「好想喝酒啊」,一棵檳榔樹對著皎潔的月亮吐露他的心聲。

攝影/譚端

這夜深時分的山林,充斥著蟲獸的歡唱,地表上最偉大的交響樂正在盡情交奏,這偉大的作品前,沒人聽見一棵檳榔樹的低吟。誰都看不起檳榔樹,滿山滿谷的檳榔樹,他們除了產檳榔外,幾乎毫無用處~既不能遮陰,也不能抓土,而且數量龐大,一棵棵呆立,也不與其他樹友交流。

植物和植物竊竊私語,夜行動物和昆蟲交換八卦

台灣中部山區,此時月亮高掛,每到深夜,樹林就開起派對,植物和植物竊竊私語,夜行動物和昆蟲交換八卦。只要有人,他們便不作聲,假裝自己只會蟲獸呆鳴,枝葉互相摩擦,婆娑起舞,人類不知道他們夜夜交流形成「聚體智慧」。

新種的扁柏因為太矮,沒有聽見剛才那棵高大的檳榔樹說什麼,檳榔林從來都是集體主義,沒有個別聲音,他們是訓練有素的軍隊。這偌大的山林,蒼茫如海,檳榔樹們自成一格,安靜沉默,像是沒有靈魂的群體。站在附近的一棵咖啡樹卻聽見了這棵檳榔樹的心聲,轉頭對一旁的桂花樹說道:「哈哈哈,你聽見沒有,那棵檳榔說想喝酒?呵,可笑,檳榔樹耶!一棵長身短腳的檳榔樹想喝酒?等他走到山下,天都亮了,就會倒在路邊,再也回不來了。」桂花樹比較文靜,對結實累累、低頭彎腰回咖啡樹道:「這年頭,連樹都想喝酒。我看,是憂上咯….」「憂鬱症?」咖啡樹道。

「這倒新鮮。」扁柏道:「樹得了精神病。」

山坡上,檳榔樹林一棵棵光禿的身軀頂著巨大的枝葉,像是嘻哈潮人的誇張髮型。他們滿山遍野佔領大部分坡地。看上去像一群站在山頭高舉勝利之姿的印地安人。沒人回應那棵想喝酒的檳榔樹。

「這山算是死了。50年來,這山谷地貌簡直可用翻天覆地的變化來形容。」一棵站得老遠的楓樹倚老賣老地插話,「你們這些年輕的扁柏,本來又高又長又直,長在更高的山區,根本不屬於這裡。但現在,你們幾棵扁柏比檳榔樹還矮。因為老的都被砍咯。改種檳榔,還有你們,包括你,還有你,這種經濟作物。」

「說什麼誚話! 我們不是賣的好嗎?」咖啡樹聽到這裡相當不愉快的道。

「是喔?請問人類有沒有採摘你的果實,有沒有為你防蟲?」老楓樹問。 咖啡樹支支吾吾:「嗯~有~有的。」

「那都是人力成本,人類為什麼投入金錢,你不懷疑嗎?人類不會投入成本不回收。」楓樹接著問道:「你是野生的嗎?」

「不是。」咖啡樹道:「我是卡杜拉種,我的祖先來自巴西。」

「你不是野生的,表示你是被引進的。」老楓樹問道:「那請問,你生命的目的是什麼?」

「這~這~」咖啡樹答不出來。

「不會是長得頭好壯壯,結成碩大的果實,等著人類採摘吧?哈哈哈。」竹林在一旁聽著咖啡樹被逼問,一夥竹子幸災樂禍起來。

「你還說你不是賣的! 你還說你不是賣的!」原本一旁默不作聲的幾棵香蕉樹齊聲訕笑,聲音迴盪在山谷裡。

悲羞交加的咖啡樹慢慢低下頭,淡淡道:「生命一定有更高的目的。一定有…」聲音越來越小。

「50年前,這裏都是老人的天下,石櫟、樟樹、楠樹、扁柏,現在,他們幾乎全離開時代舞台。」老楓樹道。

但是除了經濟效益,他們誰也想不出為什麼生長在這片山丘。

你得往心的深處去,而不是遠處的他方

當它們繼續討論生命目的的問題時,桂花樹抬起根,抖了抖根上的土渣,緩緩走到了檳榔樹林那棵檳榔樹根前。那些討論聲在身後,每天晚上這些樹都這樣開會,聽也聽煩了。桂花樹仔細研究起這棵年輕的檳榔樹。深夜山區空氣凝結,這棵檳榔直立挺挺,不高,樹幹上乾乾淨淨,沒有白色斑紋,樹節也秀氣清晰,不過它的枝葉卻發黃,有枯萎的現象。以它的年齡來看,不應該這麼早衰老的….。

「小伙子,你有什麼事嗎?」桂花樹像個大姊一樣,語氣溫暖。沒有人這樣跟檳榔樹說過話,誰都瞧不起他們,他們代表了俗氣和平庸。

「我可以叫你,桂花姊?」檳榔樹問道。

「可以。」

「我不覺得自己應該待在這裡,桂花姊,我想離開…。」檳榔樹滿面愁容。

「你不想當檳榔嗎?」桂花樹一臉狐疑,它靜靜的看著這棵3公尺高的年輕檳榔樹。「你離開這裡是活不下去的,每一片土地都已被人類佔有,你是一棵檳榔,他們不會留你單獨一棵,他們會把你連根拔起,種到他們想種的位置。或是把你賣掉。」

攝影/譚端

檳榔知道桂花說了一個完全合理的預測,但是它實在不想待在這裡了。

「我雖然是一棵檳榔樹,但我感到內心有一股力量驅動著我去一個人煙稀少的地方。」檳榔樹渴望的道。

「孩子,打從你被人種在這裡,我就看著你。那時你還小,只有一點點高。」桂花樹伸出枝葉摩擦檳榔樹光禿禿的桿道:「你是說,你想去冒險,離開人工的園子,去更野的地方生存?」

「我走不到,黑夜這麼短,舉目四下,一個晚上我能夠移動的距離根本不存在那樣的地方,全都是人類的園林。我一下就會被抓到,不然也會是走到一半天亮,倒在路邊乾枯。」檳榔樹道。
桂花樹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不管到哪裡,你都得追問存在和意義,這裡和那裡,又有什麼差別?你得往心的深處去,而不是遠處的他方。」

桂花樹和檳榔樹彼此對看,那一刻它們知道自己的侷限。 「而且,你做的每一個決定和行動,都會將你引導到生命的分岔路去。」桂花樹又道。 想到可以擁有另一個命運的可能,檳榔樹躍躍欲試。

「我年紀大,我只能接受自己命運。小檳榔,我只能告訴你,不論是什麼力量驅動著你,那正是你和別棵樹不同之處。現在,你不如先行動下山去喝酒!如果你能做到,並活著回來,你再去想更大的挑戰。」

「謝謝你的理解和鼓勵,桂花姊。」

唯一對它溫柔過的桂花姊,現在也被埋在土堆裡

檳榔樹拔起根來,開始緩緩移動,它的根那麼短,幾乎毫不費力就脫離的泥土,但也走不了多快。

烏雲不知何時飄來,暗夜中,山稜線模糊,四下漆黑一片。檳榔樹用自己的短腿一步一步往山下移動。那些待在原地的植物們都轉身來看檳榔樹,訕笑,竊竊私語檳榔的短腿。

沿路,小檳榔遇見了山羌,山羌也是年輕人,看見行走的檳榔驚呆了。小檳榔又遇見了松鼠,松鼠莫名其妙的興奮不已,在檳榔樹上爬上爬下。小檳榔走過了溪流,爬過了土丘,越過了密林,山路艱險,他滾了幾百呎,摔掉了幾根長葉子。突然,下雨了。它心急著快點下山。它連滾帶爬,渾身泥濘。雨水先是順著產業道路流下,在路邊形成一道水溝。路邊的草木,被越來越大的雨勢衝刷,彎下了腰,倒向路中間。泥石不時滾落。小檳榔沒見過這等狀況,有些害怕。它半跑半跳,俯衝下山。

山下有一間便利商店。檳榔樹走到時正值深夜,它搖了搖枝葉,附近的人類活動全停了下來。檳榔樹不高,所以它走進了店內,在冰箱取了啤酒一口喝個痛快。接著又喝了一罐,一罐又一罐。

等它注意到,它發覺自己的根越來越不聽使喚,然後越來越僵硬。它抬頭看,見到天空已經變成雲母色。它慌了,原本它想像自己可一唱著歌一路走回頭路,現在不能了,它連思緒都混亂,更別提說話都說不清了。

烏雲更加濃厚,雷電交加,雨勢更大,突然,連續幾聲轟天巨響,便利商店也停電了。它走出來,站在路邊探看。它哭了。

攝影/譚端

遠遠望出去,它來自的那片山坡地坍方了!原本成片成片的樹林,檳榔林,現在全變成一塊光禿禿的土崖。雨下很大,它渾身濕淋淋,雨水順著它的枝葉下滑到樹幹。東方天空泛白,救護車、消防車的一路鳴笛開近。

它的同伴,它新交的朋友桂花樹,那些勢利眼的樹友,不論好壞,全都被埋藏在泥石流下。

它回不去了,回去的路沒了,重點是那片山坡地沒了,它無家可歸。

急救車一輛輛通過,它聽見附近的人們說話。說是有戶人家被埋在在土堆裡。 小檳榔不敢作聲,淚水和雨水混在了一起。唯一對它溫柔過的桂花姊,現在也被埋在土堆裡。

在人類還沒來時,小檳榔站在路邊,它一動不動,沒人注意一棵在路邊的檳榔樹。周邊沒有檳榔樹,都是田,是一些地瓜、鳳梨等食用性作物。 「你做的每一個決定和行動,都會將你引導到生命的分岔路去。」小檳榔想起桂花樹的聲音,不禁感到一陣悲哀。但它不敢作聲,生怕有人類注意到它。雷雨中,它把淚水、驚恐都吞到了肚子裡。 它站在的地方太怪了,太怪了。從現在開始,它要一棵樹面對全新的,嶄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