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楊富民

狗啃的頭

阿公說:「你從那──麼小的時候就給我剪髮,剪到現在人都這──麼大。」阿嬤在一旁忍不住,大力地扯著阿公的衣服,要他繼續往前走,一邊還不忘向我微微鞠躬致意。阿公邊被推攘著往前,還不放棄地跟妻子說:「我真的記得!」妻子則回他:「這村子誰不是給你剪大的?」

繪圖/Leo Li

[dropcap]那[/dropcap]天晚上,因為剪髮晚到家。家人已經在晚餐,還沒坐下,他們就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我。正拿起碗筷,父親的筷子就先摔在桌上。他憤怒地問我:「這頭狗啃似的,哪來的?」我囁嚅地說:「街上的阿公幫我剪的。」他從口袋又掏了錢,拿給我的母親,要我的母親再帶我去重剪髮。
剛上國中那一年,剛好是全臺髮禁解除的時候,大家流行把頭髮留長打薄,讓整頭的髮像是刺蝟般到處亂豎。那天晚餐前,我拿父親的錢去理髮,跟街上理髮廳的阿公說我不要剪短,我要打薄。他再三跟我確認,我也再三堅持。

我理的平頭是最好看的平頭。

母親帶我回理髮廳時,阿公跟妻子倆人已在客廳裡看著小電視用著晚餐。他還沒開口,母親便先生氣地向他說,為什麼把她兒子的頭理成這樣?躲在母親後面,我看見理髮廳的鏡子映照著我的頭髮,稀疏且膨脹地一根根昂強挺立。阿公瞥了我,又看向我的母親。

他說:「現在年輕人流行這種髮型。」

母親不願與他爭吵,拿出錢對他說:「剃平頭。」

阿公也不多話,將碗筷放在桌上,拍了拍手、走到前廳,拿起掛在牆上的圍兜甩了兩下,要我坐在那張老理髮椅上,替我圍上。

這張理髮椅我從小坐到大,調整高度的機關壞了許久。若是孩子來剪,便用一片陳舊的木板架在椅子的倆把手上;孩子大一點、高一點,將木板抽掉,放一張小矮凳在椅墊上,或者多加一層椅墊。我上國中那一年,已經可以像個大人般,不用任何椅墊,堂堂正正地坐在理髮椅上。

但是那天,我仍覺得自己是縮瑟在椅子裡:我不明白阿公為什麼不說是我要剪的,也害怕坐在後頭長凳上的母親,她不發一語地在後邊的板凳上,散發著銳人的氣場。

阿公將電動的理髮機從座上拔下,問我要幾分頭?

「3分。」母親在後頭幫我回答。

於是阿公換了理髮機的頭,撸上第一道,從前到後、從額頭到腦後,一馬平川、毫無顧忌地走,頭髮紛紛順著撥開兩旁,從耳邊落下。母親看了兩眼便離開,我的眼淚也終於掉下,滴在胸前,順勢卡住幾縷正要落下的髮。

阿公問我:「有什麼好哭呢?」我跟他說,上學會被同學笑。

他卻笑著說:「我理的平頭是最好看的平頭。」我沒理他,繼續地哭。另一廂他已拿起剃刀,在油亮的真皮皮帶上磨蹭,然後小心翼翼地幫我刮著頭後的細毛,再大力地吹掉。

理完頭,他帶我到貼著綠色磁磚的水泥洗手檯,讓我坐到檯前彎身,一邊打水、一邊拿出綠柄塑膠圓頭的刷子,將手套進柄裡;我才第一次發現他原來都用這東西幫我洗頭。哭過後身體開始發冷,但是溫熱的水從小臉盆一波波地倒在頭上,刷子的小圓頭把剛剛用力哭過的頭皮一點一點的推舒開來──坐回理髮椅上,發現我連眼睛都不紅了。

隔天到底有沒有被同學們取笑,我早已忘記;但隨著年紀越來越大,上高中後,便再也不曾去到阿公那理髮。他就這樣消失在我的記憶裡許久。直到在26歲那一年,終於收到兵單要服替代役,進入成功嶺的第一天,我才又想起了他,也想起國中時被逼著剃頭的夜。

這村子誰不是給你剪大的?

第一天服役,新兵理所當然地被折磨。一下車就有近10個阿嬤坐一排等著我們,大家便輪番挨個坐在矮凳上剃頭。她們的理髮機前面不知道跑過多少顆頭,熱得發燙、電力短缺,一碰到頭皮便咬住頭髮不斷拉扯,還燙得你脖子緊縮、嘴角顫抖。於是一整天,剃下來散落的髮卡在領口、褲襠,黏得人要發瘋。

攝影/楊富民
攝影/楊富民

直到夜裡,五六十人躺在大臥室,陌生的床、起落的呼吸聲、輾轉難眠。我起身如廁,才終於在夜深人靜時從廁所的鏡前看清自己的模樣。想起阿公,想起國中的夜,相信阿公理的平頭是世上最好的平頭。

退伍後回到村子,才發現阿公的理髮廳很久沒開了。問身邊的朋友,大家彷彿都失憶般忘了他,連他什麼時候關門都不知道。理髮廳的鐵捲門前停放一台破舊陳年的老偉士牌,幾乎成為凝滯的風景。後來才聽早餐店的阿姨說,小孩把阿公、阿嬤接去照顧。

但阿公悄悄的離開,也悄悄的回來。

前幾天我正坐在工作室前抽菸,巷口遠遠的有人影,我餘光看見,發現正是阿公與他妻子。那一瞬間我只慌張地把手機從口袋拿出來,低頭滑著,不敢對眼。阿公卻直直地向我走來,停在我面前。他說:「你長大了!」我聽了很是驚訝,抬頭卻看見他的妻子在後方拉著阿公,用眼神向我道歉。

阿公說:「你從那──麼小的時候就給我剪髮,剪到現在人都這──麼大。」阿嬤在一旁忍不住,大力地扯著阿公的衣服,要他繼續往前走,一邊還不忘向我微微鞠躬致意。阿公邊被推攘著往前,還不放棄地跟妻子說:「我真的記得!」妻子則回他:「這村子誰不是給你剪大的?」他們越走越遠,拐了彎便不見人影,對話聲卻仍然傳來。

阿公說:「他是那個狗啃的……。」

當下我不確定是否高興,但肯定他也覺得那一天的我,頭特別地醜,醜到他失智了還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