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年後一兩天我會前往住處附近的佛寺走春祈福,然後到齋堂用膳。素齋口味單調,但已經比稀飯醬菜豐富許多,出家人托缽乞食,少欲知足專心修行,我隨著齋眾排隊領食,手托鋼碗,舉著將菜餚送入口中,齒間輾磨著穀米,咀嚼進食之間的動作皆緩慢下來…
過年,自然是接著「返鄉」,高速公路上塞得長長滿滿的車陣,北上打拚的是遊子,南方是故鄉。
當我和妹妹抵達台南二空眷村,推開那個窄小院落的小紅木門,就看到奶奶坐在院子裡的小板凳上,身前放著一只大水桶上面架著菜板,搓著紅白蘿蔔絲做涼拌菜,見著我們,開心地喊著:「那個孩子(鞋子)不用脫了,直接進屋裡去吧!年糕炸好囉!」
爺爺備好祭祖的小桌,朝門前拜拜,向天空拜拜,儀式簡單,剛開始我們覺得好玩跟著拿香一起拜,後來常常是時辰到了人沒來齊,爺爺一人就不知不覺地完成祭祖的工作。
姥姥堅持自己做餡包餃子,放一枚銅板給幸運的孫兒
年夜飯大魚大肉自然不可少,我愛吃魚,那一條油炸酥脆淋著紅燒醬汁的魚多麼美味,眼看著大人們各自夾了一口就不再動用,我把整盤魚端到面前,「大家都不吃了嗎?那我把它打掃乾淨囉! 」
爺爺說:「年年有餘。」大過年不能責罵孩子。
我抬頭:「蛤?」嘴裡已經塞著魚尾巴。
負笈海外數年,待我返回台灣時爺爺奶奶已經不在,除夕就到高雄姥姥家。
而年夜飯菜也不再像從前那麼講究必須是自家廚房產出,跟菜市場的吳媽媽訂紅燒獅子頭,熱一熱就上桌,大舅媽還會預購一盤海鴻飯店的萬巒豬腳,是我的最愛。不過姥姥堅持餃子要自己做餡自己包,總是會放進一枚銅板給哪個幸運的孫兒。
守歲時我倒不那麼在意呷元寶,卻是想著午夜時分趕緊給姥爺姥姥磕頭拜年講句吉祥話領紅包,即使我們幾個表兄弟姊妹都已成年,領了紅包打開來偷看一眼的暗爽模樣真是一無長進。
南方的年,總是熱鬧。
姥爺姥姥相繼離世後,骨灰遷至中國老家安葬。如今搭飛機、坐高鐵,回到南方更加便捷,卻再也沒有可以回去的故鄉。
爸媽和妹妹長年住在國外,過著西洋的曆法,團圓過新年的氣氛已經很淡。
藉著少欲而磨練五感,平靜中嚐得食物真實滋味
二舅家的表姊情形與我大致相同,最近幾年就我們兩個帶著各自的伴侶一起過年。年夜飯菜色更是毫無拘束五花八門,有訂過四平小館的酸菜白肉鍋、各大飯店的年菜組合,也有自己準備火鍋,有一回是親自下廚端出全西式菜餚:地中海風味蒸烤魚、摩洛哥檸檬燉雞、自家烘焙麵包和藜麥沙拉。還有一年,法國友人的女兒和朋友剛好來台灣自助旅行,遇上除夕,便邀請來家裡圍爐,結果法國小孩最喜歡吃的是帶殼花生。
過年的記憶中,印象深刻的是大年初二天還沒亮,爸媽會把我和妹妹從被窩中拉起來,穿戴整齊,開車到山中寺廟禮佛。
小時候我並不喜歡這個安排,除了沒有睡飽有起床氣,在齋堂用餐只有稀飯和醬菜,我常常因此無肉而不歡。長大之後這個不討喜的行程竟然內化成為我的過年儀式,不知從哪一年開始,年後一兩天我會前往住處附近的佛寺走春祈福,向佛頂禮祝禱,然後到齋堂用膳。
素齋口味單調,但已經比稀飯醬菜豐富許多,出家人托缽乞食,少欲知足專心修行,我隨著齋眾排隊領食,手托鋼碗,舉著將菜餚送入口中,齒間輾磨著穀米,咀嚼進食之間的動作皆緩慢下來,也是藉著少欲而磨練五感,應量受食,節制不貪,平靜之中嚐得食物真實滋味。每回清洗碗筷後從齋堂走出來,順著大殿外的道場踱步一圈,常有輕安自在、煥然一新的感覺。
「我生本無鄉,心安是歸處。」
每年的這個時刻,我就默默地完成心靈上的返鄉。
合掌,諸事圓滿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