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婚二十餘年,我們家的「御節料理」即日本年飯,終於定型下來了。
每年的十二月三十號上午,我就開始煮甜黑豆,也把鹽醃鯡魚子泡在跟海水差不多的鹹水裡的鹽分去除。黑豆代表勤勞做事到皮膚曬黑;鯡魚子則是子孫滿堂的象徵。到了晚上,甜黑豆煮好了,但是還要等待一整天,讓糖分滲入每一粒黑豆的中心去。至於鯡魚子,洗好去皮後,泡在柴魚湯、淡色醬油、味琳做成的調味料裡,也進入一整天的等待期。老祖宗傳下來的「御節料理」果然「慢食」得可以。
翌三十一號上午,我在平鍋裡煎好小小的沙丁魚乾,然後倒入加熱溶化的砂糖醬油中拌一拌,做成拔絲的「田作」,祈願農地肥沃作物豐收。同時,再把甜黑豆加熱一陣子,也試嘗鯡魚子的味道如何,預備晚上能隆重上桌。
下午,老公去大型魚店採購。日本魚店的貨色,過完聖誕節後,逐漸變得與平時不一樣:紅白兩色的「蒲鉾」魚板 、雞蛋液加糖加魚漿後燒成方形並捲起來的「伊達卷」、蒸熟的北海大章魚腿泡在濃紅醋裡的「酢章魚」、抹上了黃色小米的醋泡斑鰶「粟漬子肌魚」等等年貨,一年裡只有這幾天才上市,還是非得各買一些嚐嚐吧。
另外,帶回家要切成刺身吃的鮪魚肥肉,以及鯛魚、鮭魚等,不僅質量都一年裡最好的,而且以比平時大一兩倍的份量出售。這是因為往昔過年時,每家商店都至少放了三天假,使得消費者年底非得購入未來幾天份的食品。雖然如今有的是全年無休的超市、便利店,但是海鮮批發市場年初仍舊休息幾天,導致商場裡的鮮魚部門即使開了門都沒有新鮮貨進來,叫眾人覺得:「還是不如提前多買點刺身材料存在冰箱裡,以免過年不夠東西吃。」所以,這一天的魚店也一年中人最多的。
日本的「御節料理」本來是元旦才吃的。我小時候的正月前夕,母親都關在廚房裡不停地做出多種菜來,飄出的香味頗刺激胃口,可那些都得等待冷卻後要填在正方形「重箱」漆器裡去的。第二天早上,大家互相拜年,小孩子收到了壓歲錢後,才打開蓋子,喝著清酒慢慢吃前一晚煮的冬菇啊、芋頭啊、蒟蒻啊。
我們剛結婚的時候也按照老規矩迎接新年的。可是,二十一世紀的生活習慣,跟上個世紀已經很不一樣了。比如說,今天我們的習慣是熱菜趁熱吃,也不習慣早晨沒有吃完的菜餚,中午、晚上要繼續吃冷的。
於是,經過幾番討論,我們決定把部分年菜,在十二月三十一日晚上就開始吃。我做的甜黑豆、鯡魚子,老公買來的幾種鮮魚刺身都提前上桌。我家平時吃飯要關掉電視機。年夜的「紅白歌合戰」則定為例外,年復一年,大家聽著新舊流行歌曲邊聊聊邊慢慢吃飯。等節目快要結束的時候,老公走進廚房去準備「年越蕎麥麵」;十幾二十分鐘後,大家沾著佐料吃冷麵,會聽到附近佛教寺院傳來「除夕之鐘」的聲音。
一月一日早上,「御節料理」中的「田作」、紅白魚板、「伊達卷」、「酢章魚」、「粟漬子肌魚」以及雞肉青菜湯裡放入了年糕的東京式「御雜煮」才第一次上桌,甜黑豆、鯡魚子、各種刺身類則要第二次出面了。按照老傳統,拜年喝酒的習俗源自中國的藥酒「屠蘇」,有祈禱一年裡身體健康的意思,所以大人乾一杯清酒,讓孩子們也舔一舔。只是早晨喝了酒,醉得比晚上快很多。
曾經年輕時候,我很不喜歡中文中「難得糊塗」一句話,因為失敗主義味道很濃厚。現在感覺有所不一樣了。一月一日早晨邊吃年菜邊喝點清酒,雖不至於醉醺醺,但是腦海裡似乎飄起霧來,視覺都有點模糊了。平時做事滿儒家的人,這時變得幾分道家。元旦畢竟是一年裡最重要的節日,跟平時不一樣才對。日語把這分別說成是「晴(hare)」(非日常)與「褻(ke)」(日常),乃開創了日本民俗學的泰斗柳田國男所提出的。
我們結婚後,花十多年慢慢確立的過年模式,對孩子們來說是一生下來就有的老傳統。好像我們變成了老祖宗呢。光陰如矢,想到時間過得多快,我就嘴裡重複:難得糊塗、難得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