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春節前外公外婆在院子穿新衣拍照,寄給國外友人。會在臘味下流連的小狗在鏡頭前抓癢。提供/湯長華

饞臘味煲仔飯

外婆棄大同電鍋就瓦煲,直接煮生米,中場開蓋「埋」進臘肉臘腸臘鴨腿,繼續燜到小孩各個不耐煩,才起出切片放回飯面淋醬汁。
盛飯時,外公叮囑一定要給他一點「飯焦」。

1973春節前外公外婆在院子穿新衣拍照,寄給國外友人。會在臘味下流連的小狗在鏡頭前抓癢。提供/湯長華

上回到香港是2016年,小叔叔小阿姨娶新抱(媳婦)。親友久未相聚,領著我們上山下海,行程滿滿,不過印象最深刻的是路經某間南北貨,整面掛滿臘肉臘腸臘鴨還有臘乳鴿的牆。我不自覺放慢腳步,在人家店門口停下,鼓起勇氣走進店裡快速瀏覽,由於無法帶肉類回台灣,所以有點不好意思的偷拍幾張相便匆匆離開,其實心裡多想每一種買一隻,大剌剌提上飛機。

那幾張臘味相,張張模糊,我卻十分珍惜,換手機也跟著存在「我的最愛」,隨時回味。

根據那張手抄食譜 一絲不苟地做臘肉灌臘腸

廣東煲飯雖然自小吃到大,發展至今,口味也變得新潮多樣,只是每次進餐廳點餐,老是聽見自己說出臘味飯,永遠點不到其他什麼魷魚肉餅、鹹魚肉餅、北菇滑雞、窩蛋牛肉。

沒辦法,從小舌頭已經被programmed。

秋風起,食臘味。天氣只要稍微轉涼,外公就拿出一張收得很好的紙,上面寫著多少肉,放多少高粱酒,下多少種調味料,根據那張手抄食譜恭恭敬敬一絲不苟地做臘肉灌臘腸。

偶有臘鴨。

做好的臘味晾院子裡曬衣竿上,我覺得大人不把肉放冰箱而放院子很可怕,都不怕臭掉也不怕長蟲;家裡的小狗可不覺得,天天在肉底下流連。

如果看過港劇港片,大概都對裡面煲湯煲飯的瓦煲有點印象。我也是看了真情,才記起家裡似乎曾經有過那樣的煲。春節,也就是那些「放在外面也不會壞的肉」派上用場的時候。外婆棄大同電鍋就瓦煲,直接煮生米,中場開蓋「埋」進臘肉臘腸臘鴨腿,繼續燜到小孩各個不耐煩,才起出切片放回飯面淋醬汁。盛飯時,外公叮囑一定要給他一點「飯焦」。

看大人爭著吃咬不動的飯粒,我認為他們莫名其妙。

再過很多年,香港親戚來訪,聚餐時大叔叔捧著飯碗皺著眉頭,一雙筷子舉在碗邊不想動,嘆口氣說:「你哋台灣啲飯係黐嘅。(你們台灣的飯是黏的)」

想起頭一次在香港吃到白飯,我跟叔叔一樣無奈,只不過當時抱怨的是:「你們的飯怎麼那麼散?」

我們的飲食喜好也許相近,根本的元素卻大不相同。

是不管到世界的哪個角落,心心念念的還是長米

有天一個剛搬回多倫多的香港老友正好在臉書線上,我隨口問了問:「回到加拿大還是習慣買長米吧?」他說當然啊,習慣了一輩子。吃日本餐才吃圓米啊。可是不管到世界的哪個角落,心心念念的還是長米。

「我想是歷史背景的關係,不過我從沒想過這種問題的。可能火車從廣州送絲苗米來,船從泰國運香米來。老一派人喜歡絲苗米溝(混)泰國香米,說這樣有飯香又有口感。總之我們香港人就是喜歡泰國香米。不信妳去問妳媽。台灣給日本管那麼久,你們一定是吃會黏的米吧?」

我說對耶,長大才知道有不黏的米。

媽媽表示幼年在廣州都吃長米,外公外婆剛到台灣時實在吃不慣台灣米,不過日久他鄉也變故鄉。就算如此,外婆準備臘味飯時還是得跟米舖特別叮囑要「在來米」,長不長不知道,至少沒那麼黏。近幾年偶爾媽媽圓米溝糯米下電鍋,隨意擺兩根臘腸,臘味飯變成臘味糯米飯,但那樣的隨意,換我不怎麼買帳。

「想吃泰國香米煮的。」我嘆口氣說。

吃了幾十年的飯,早就明白家裡的飲食習慣,夾在台式與廣式之間。所以先習慣壽司與飯糰的軟糯,後來也能欣賞鬆香乾爽的泰國米;喜歡臘肉脂肪滲入米飯散出的香氣;一樣爭食「飯焦」,久久沒吃甚至十分想念;最後終於懂得外公外婆無論如何都要自己動手做的「饞」。

深夜跟朋友想找東西吃,看到間號稱賣港點到凌晨的食堂,毫不猶豫就栽進去叫了臘味煲仔飯,雖然知道在這個南方城市,除去鼎鼎有名的小吃,想嘗試其他飲食就得有地雷炸開的心理準備。我先給自己打預防針:「不是長米沒關係,灼熟的粗芥蘭是奢求,零鍋巴是日常,有蒸熟的臘腸潤腸就給過。」

結果連條菜也欠奉。臘味倒斃在曖昧尷尬不知算多還是少的溫吞粥水和軟爛飯粒之間,沒有人將就得下去。我苦笑,腦海浮現Naive一字 (天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