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林敬峰

遇見如「山」一般的豬

我最好是趁著溪溝無風,空氣不會把我身上的躁氣透漏給山豬知道,悄聲離開。但內心卻有一種嚮往,想看到那活物的生命在眼前完全地呈現,看四蹄的起落、看肌肉的起伏、看氣流在山豬的長嘴一進一出。我躡足想繞過我和山豬之間的樹叢……

繪圖/林敬峰

小溪旁忽有群蝶聚集,他們停在地上的不知何物周圍,細長的口器來回戳弄,各色鱗翅不安分地開闔。走近兩步帶著戲謔之心揮趕群蝶,他們卻只懶洋洋地撲了幾下翅,隨後便戀戀地飄回了地上,那是一坨新鮮的山豬排遺。山豬吃下的根莖纖維在腸中絞結成繩,排出後盤踞在灘地上,成為蝴蝶攝取礦物質的酒肆。初次見識到山豬的存在後,那些粗大的排遺、被翻得草根凌亂的土堆、泥灘上寬厚的四蹄足印,甚至是遠處山坡上粗壯的呼吸與翻土聲,忽然都變得清晰可見,在樹影間現蹤。

獵得山豬 也賠上幾隻死傷獵犬

巡山的老伯說,遇到山豬發怒要趕緊爬到樹上,要不山豬鐵頭撞、獠牙刺、大嘴咬,非死即傷。老獵人說,打山豬要帶上狗隊,待到狗牽制山豬之後獵人才開槍索命。但往往回程時除了扛山豬,還連帶得扛幾隻死傷獵犬。而那位坐在搖椅裡曬著太陽餵小山豬的阿婆則說,前一天夜裡山豬群闖進甘蔗田搗亂,全村的男人敲鑼打鼓放鞭炮折騰了一晚上才把山豬趕走,而這一隻幼崽跟丟了,於是進到了阿婆懷裡嚶嚶叫著討奶喝。

我沿著一條陌生的溪溝一路往上,腰間插著一柄生鏽了的老鋸子,兩手把玩著紅外線自動攝影機,期待在此找到石虎的蹤跡。少了颱風豪雨帶來的土石流,植物用根緩慢環抱溪溝裸露的肌膚,年幼的樹木從中挺出,一握粗的樹幹蜿蜒追尋篩落的陽光。

我揮趕著耳邊嗡嗡作響的麗蠅,同時驚飛草堆裡的竹雞和翠翼鳩,頭頂上樹鵲、五色鳥、紅嘴黑鵯鳴聲參差吵雜,落腳處吉悌細顎針蟻簇擁著蟻后劃出斷續的黑線。石頭上擱著一條食蟹獴的排遺,他排出破碎的蟹殼後瀟灑地離去;樹叢下鼬獾挖了幾個深淺不一的洞,或許他在此刨出了一條嘎吱作響的美味蚯蚓。

母山豬挾著整座山的憤怒 要捍衛她的子代

忽爾隔著灌木叢傳來一陣騷動,一個沉重的呼吸引領著更多稚嫩的叫聲在溪溝中移動,從一棵植株到另一棵植株。蹄腳雜沓聲、岩石崩落聲、根系斷裂聲,透過葉子與葉子之間的空隙,窺見了一方黑色毛皮下的肌肉如浪潮般地湧動,那是一隻帶著小山豬覓食的母山豬。

隻身一人遇到山豬群,想到有關山豬的種種傳說,忽然想起最近鍾愛的一則改編笑話:

有一次我問我女朋友:「你最怕什麼?」

「我怕你愛上其他人,」她說。「然後永遠離開我,留下我孤伶伶地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

「那你最怕什麼?」她反問。

「山豬。」

不過現實是在有女朋友之前就先遇上了山豬,我最好是趁著溪溝無風,空氣不會把我身上的躁氣透漏給山豬知道,悄聲離開。但內心卻有一種嚮往,想看到那活物的生命在眼前完全地呈現,看四蹄的起落、看肌肉的起伏、看氣流在山豬的長嘴一進一出。我躡足想繞過我和山豬之間的樹叢,笨拙的腳步卻掀翻了一顆突出的石頭,石頭翻滾蹦跳,然後愜意地栽進了一漥淺水,嘲弄地宣告我的存在。

山鳥忽然靜了下來,山豬母子也停下四處翻找,幾秒種的靜默後,只聽得樹叢後一龐然巨物以排山倒海之勢朝我奔來,四蹄砸落之處土石紛飛,面對我這個冒失的入侵者,母山豬挾著整座山的憤怒要捍衛她的子代。看著眼前植木的晃動越來越逼近,我卻傻了一樣呆立在原地,思考起一個突然閃過的問題:

「或許,山豬一詞並非代表『住在山上的豬』,而是『如山一般的豬』?」

這個問題毫無邏輯且來的真不是時候,但在母山豬衝鋒的壓迫下,我更願意不理智地選擇相信後者。失神一般地咀嚼這個問題一段時間後,我的思緒才終於擠出一個實用的字:

「跑!」

攝影/林敬峰

我開始狂奔,在被鼬獾挖的滿目瘡痍的溪溝裡,我多希望我的腳步能如山羌一般輕盈,而不是狼狽的一一墜毀在石縫中。我一撲一跌,在山裡橫衝直撞,快到兩側的綠葉幻化為漫天的蝶翼紛飛,最後狠狠撞進一叢麻竹,撞出了雨一樣滴落的琉璃蟻。

母山豬也沒有深追,把我趕到無法威脅小豬的遠處後就撞開一條獸徑走了。我把自動攝影機架在一處動物應當會聚集喝水的水塘邊,暗自思忖這群母子會佔據大部分的記憶體。然後我信步下山,順手砍了一顆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