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生物(繪圖/林敬峰)
水中生物(繪圖/林敬峰)

水與蟲

最多見的便是蜉蝣與蜻蛉的稚蟲,牠們鼓著圓眼,挺著瘦削或肥碩的屁股,奓著羽毛般的鰓,然後滴溜溜地爬到石頭不當日照的一面,蟄伏在水底等待展出薄翅飛天的片刻。

旱。

久旱不雨,山中小溪已不再如歌般流淌,反而如垂死者迷離時的胡話,有一搭沒一搭總是空白的多,還不時咳出陣陣白塵,不成體統。

一漥混濁的泥灘邊,印著食蟹獴與鼬獾的足印,山裡的動物也耐不住口渴,紛紛從石頭縫裡、木頭洞裡鑽出來,依偎上了小溪的殘軀。

旱季時的淺流。(攝影/林敬峰)
旱季時的淺流。(攝影/林敬峰)

假水易見真水難尋的大旱季,憂那水可會越逃越遠

往更上游走到一處瀑布水潭,瀑布已然沒有過往轟隆隆吞天食地的澎湃,只賸如尿尿般的一線水流在石壁上匍匐;其下的水潭也只有曾經的一半大,潭底有好些體型碩大的纓口臺鰍挨著身子爭奪水流,一旁躺著泛白的死蝦死蟹。

我隨手揀了些扁平的石頭打起水漂,無奈我巧勁不足,石頭脫離指尖後,要不懶散得蹦個一下兩下,要不乾脆碰一聲砸進水底,炸出老大水花。

不甘心又撿起一片石頭,卻感覺落指處有些異樣,似乎要把什麼東西給掐碎了,湊到眼前細看,竟是由碎石砌成的一丘墳起,每一碎石的邊緣都緊密嵌合,裡頭再牽上纖白的細絲,膠成一個精緻可愛的小屋。但屋主──長鬚石蠶──大概被我的手指軋的痛了,不再容許我放肆,從屋裡探出頭來狠狠地甩了一下,逼著我趕緊把石頭安置原位。

如發現了一片新世界般,我發癲似的扳起一塊塊靜躺水流的石頭(寫至此處卻開始異想──為何偏要叫做石頭不可?石若有頭,莫不應另有石頸石手石腳石脊椎?一座山莫不就是尊散了架的石人?)我扳起的石手石腳有裸身的、有披掛青苔的、有長滿藻類黏膩不堪的、還有遭石英入侵而立起森森逆鱗的,它們成了各式小精小怪的磚瓦梁柱。

最多見的便是蜉蝣與蜻蛉的稚蟲,牠們鼓著圓眼,挺著瘦削或肥碩的屁股,奓著羽毛般的鰓,然後滴溜溜地爬到石頭不當日照的一面,蟄伏在水底等待展出薄翅飛天的片刻。

水中生物(繪圖/林敬峰)
水中生物(繪圖/林敬峰)

還有一傢伙,圓圓扁扁活像石上覆了塊硬痂,暗褐色的身體鑲著一圈赤色,用手指輕戳他還會慢悠悠的移動,如一只找路不著的盤子,估計是扁泥蟲的一種。

另外又在石縫裡找到了幾條外表細滑的小蟲,閃著亮光蠕過石罅,菱形的頭部還綴著兩點小黑眼。那是渦蟲,多數人對這名字應該並不陌生,總記得在國中生物課本上,那條被切成好幾段又各自長出頭尾的神奇生物。

我闔上石塊,告別那些認識與不認識的小小生命。返家時沿著鎮上的大排水溝,望著裡頭剩下的薄博淺流。這幾年鎮上越來越常見蜃影,尤其是在排水溝邊的馬路,豔陽烈烈時前頭總約有灘積水,車子行經還會有倒影,一旦走進水就消失了。這般幻影在日語中被稱為「逃げ水」,總覺得這名字帶了點生動的浪漫,但在一個假水易見真水難尋的大旱季,看見「逃げ水」只是使人憂慮上身,憂那水可會越逃越遠,直到再也不復見?

雨水成了厚重布簾,順勢灌進眼鼻嘴耳

雨。

終於盼到了雨。連續幾個月的大旱之後,迎來的第一場大雨滂沱,總是使人舒坦的。滌米煮菜不必再斤斤計較那一滴兩滴清水,家中那些裝滿了水的瓶子罐子桶子盆子也終於可以撤下,不必蹲踞在角落。甚至興高采烈地去淋了一回雨,享受那久違的快感。想來山中的飛禽走獸應當更為歡喜,再不必挨在死魚撲跌的泥塘邊求水。

雨後的小溪。(攝影/林敬峰)
雨後的小溪。(攝影/林敬峰)

大雨停停落落連續下了幾天,然後又連續下了幾周,看著房間裡的牆壁起泡浮腫粉碎崩落,很善變的開始討厭這雨,又盼起晴天。一天掐著在落雨前溜上了山──在室內困得久了,難免想上山撒一回野。

此番上山,到了熟悉的山谷卻找不著熟悉的溪,當然小溪不是一條四處竄的蛇,還是在山谷裡奔騰,只是變得更大、更白、更氣勢磅礡噌吰不絕。溪流在某處多打了一個彎,或在某處多積了一處灘,在哪裡擺上一顆巨石、一叢亂草、一橫斷木,甚至掏空一整片河岸,蝕出新月形的刻痕。這一切都使我感到陌生,如一襲老衣服換了個新人穿,眼前一度混亂。

泥灘邊的鼬獾腳印。(攝影/林敬峰)
泥灘邊的食蟹獴腳印。(攝影/林敬峰)

走進長草叢中的獵徑卻踏了一腳泥水,索性褪去鞋子赤腳沿溪水上溯。走的倦了,就把自己晾在小溪中央的一片巨石上,看水中游魚閃爍的銀鱗。隨手翻動石塊時,已不見那些小蟲,但頭頂多了漫天飛舞的蜻蜓與豆娘,抖著薄翼掠過白濤。

一邊看著蜻蜓,同時也看到了雨。初時細雨如紗,疏疏落落漸漸染灰了天空,留下天上一道透光的裂縫。我收拾行囊走下山時,最後一隻歸巢的紅嘴黑鵯啞著嗓子叫了一聲,得此號令,雨勢立刻轉大,斗大的雨珠一齊墜至地面,炸出轟然巨鳴,雨水成了厚重的布簾,奮臂剝開後隨即合攏。雨水順勢灌進眼睛鼻子嘴巴耳朵,我身上所有的孔隙瞬間被填滿,眨眼睛擤鼻子咂嘴巴摳耳朵好不容以才把水攆走,稍不留神馬上又被攻佔。我在雨中雨在我中,裡裡外外都是雨,如此狼狽地跨上單車,雨水朦朧中小溪似乎成了鼓譟的活物,左扭右擺不太安分。

回到家後把身體整理乾淨,隨即把自己扔在床上攤平。枕頭邊停了一隻蜉蝣,大概是這下雨的天捎來的。雨停之後,他大概又會回到哪一條小溪,產下他那長相怪異的子嗣,只盼屆時小溪能如常奔騰,繼續歌頌這樣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