瘋開發、老樹危─老樹媽媽謝粉玉的救樹人生

「喂～請問你是老樹媽媽嗎？我們家老房子要賣掉去都更，有一棵三、四十歲的老芒果樹，我們捨不得砍，可不可以幫我們收留？」

「請問是謝粉玉嗎？我們附近鄰居把土地賣掉，上面的老榕樹要砍掉，很可惜耶，妳有沒有辦法去救她？」

這幾年，大台北與大台中的土地重劃與都市更新如火如荼，以救樹、護樹為志業的老樹媽媽謝粉玉，幾乎每天都會接到一通這樣的求助電話。

老樹媽媽謝粉玉，何許人也？算一算她投入護樹、救樹的工作已經30多年，今年66歲的她，仍然四處奔走，在電鋸與怪手前搶救大樹，希望幫這些淪為流浪命運的大樹找新家。

累計一下被她搶救的樹木年齡，已是名副其實的「老樹萬歲」！

從搶救綠色隧道開始的救樹人生

熟識謝粉玉的友人，都習慣稱她「阿粉姐」。阿粉姐愛樹成癡，護樹、救樹成狂，要從30多年前她搶救苗栗台三線大湖路段兩旁200多棵七、八十歲以上的老樟樹開始。

那時，阿粉姐丈夫早逝，留給她三個孩子、一家小超商及木材工廠。因經營木材工廠，她常往山上跑，看到老樹葉子精神抖擻地迎風搖曳，對老樹產生感情，再也不忍砍樹做木材，關掉工廠，展開貸款買地收容流浪老樹的下半場人生。

1994年，當時的省道台三線苗栗大湖路段，有上百棵70多歲的老樟樹構成的綠色隧道，因為工程單位要拓寬道路，準備砍除。愛樹的阿粉姐聽到消息後，四處奔走尋求其他鄉民連署支持，甚至為此競選鄉民代表，希望保留這難得的綠色資產。

阿粉姐常記得阿婆（外婆）說，這些樹是日治時代她還是年輕小姐時所種的，當時每個人都被分配區域負責照顧這些小樹長大。「當時人們是真心照顧樹木長大，哪像現代人種樹是為了領補助，領了補助還不做事，」阿粉姐氣憤地說。

她接著強調，客家人相信老樹是「樹寶」，會保佑人們平安健康，何況這些樹要經過好幾代才能長得如此茁壯，一砍就沒有了，以後不見得種得出來，台灣人應想辦法保護這些文化資產才對，這是金錢買不到的。

割捨不下對老樹的感情與阿媽的回憶，阿粉姐為搶救台三線綠色隧道，時常可見她開著租來的吉普車，四處向鄉民奔走呼籲保留老樟樹的重要性。一介弱女子駕駛吉普車的景像，在保守的苗栗客家庄非常引人側目，面對鄰居的指指點點，阿粉姐仍然不以為意。

可惜阿粉姐的奔走，喚不醒急於拓寬道路開發的工程單位與鄉民，雖然鄉公所改口不砍樹，改移樹，阿粉姐仍被迫眼睜睜看著老樟樹，最後慘遭電鋸與怪手粗暴地斷手斷腳。移植的200多棵老樟樹，最後存活的不到20棵。

老樹有靈 與阿粉姐心電感應

台三線老樟樹的「巨變」，堅定阿粉姐日後立志搶救老樹，哪裡有老樹面臨開發不保，她都會想盡辦法與當事人溝通保留。她並貸款買農地建立流浪樹收容所，把從各地搶救的老樹移植到收容所暫放，等候有心人的認養。

「老樹呀，你我是命運相連，你要加油保護自己，我才能堅持下去，我也會努力保護你們，不要被人砍伐！」阿粉姐每到樹園刈草整理環境，喜歡與老樹互相打氣。她的樹園中，收留了樟樹、台灣櫸木、老茄苳與龍眼樹等10多種，從40歲到200歲都有。

談到老樹，阿粉姐有滿腹老樹經，對每棵流浪樹的來歷都記得一清二楚。

她說，老樹真的有靈，似乎預知自己命在旦夕，冥冥中會安排人與她牽線，要她救命。她記得當年大湖鄉長下令砍伐移植台三線旁200多棵老樟樹後，連續出車禍，到附近的法雲寺求助，結果住持說鄉長殺孽太重，嚇得他辦超渡法會。

走入老樹園，阿粉姐指著一棵長像手掌的野生台灣櫸木，推估祂的年齡有300多歲，原本長在苗栗公館與獅潭交界，因山上農人要種植生薑，準備開對外道路，老樹擋在計畫路線上，主人雇工要砍除它。

阿粉姐記得，當時工人砍伐其他擋在路中的大樹，內心已很痛苦，再看到這棵百年櫸木彷彿向他招手，於心不忍，終於放下手中電鋸，向人探聽阿粉姐住處，希望拜託阿粉姐救救老樹。幾次陰錯陽差，工人與阿粉姐失之交臂，連續找了三、四天，阿粉姐才碰到工人，趕緊到現場搶救。

阿粉姐向地主交涉，地主想藉此大撈一筆，獅子大開口要20萬元，否則要砍樹，阿粉姐不忍這有靈性的百年櫸木成電踞亡魂，只好遂了地主意願付款。

付款後問題才開始，沒路通到老樹旁，大卡車與怪手開不進去，阿粉姐不知該怎麼辦，突然靈機一現，想出用鐵牛車搬運。她向老櫸木擲筊，獲得移樹的肯定答案，自己又掏腰包雇工開路，順利移出老櫸木。

除了老櫸木，老樹有靈的故事，在阿粉姐腦海中不勝枚舉。她說，台中沙鹿有老房子要拆掉變賣改建，屋主家有兩棵老樟樹原本要砍掉，但屋主晚上睡覺，夢到老樟樹請託找老樹媽媽，拜託屋主不要砍祂們。屋主醒來後，四處打聽，上網後找到阿粉姐的聯絡方式，才拜託她替這兩棵老樟樹找新家。

為救樹欠下巨債 向總統求救

無奈要搶救的老樹太多了，為讓流浪老樹暫時有棲身之地，多年下來，阿粉姐抵押幾棟房屋與土地，陸續向銀行與農會貸款累計5000多萬元，買農地收容老樹或支付搬遷老樹的費用。她散布苗栗大湖、公館與獅潭合計1甲多的農地，已收容3000多棵流浪老樹。每個月也為此須支付超過40萬元的貸款利息。

龐大的貸款利息，勉強靠收房租、經營超商收入與孩子部分工作所得歸還部分貸款，還是讓阿粉姐喘不過氣。但她只要獲知何處有老樹將被砍，會暫時將還款壓力擺一邊，驅車直奔現場與業者或工程單位溝通，讓她移植老樹，為老樹保命。

不過10年前，景氣壞到谷底，又受到SARS衝擊，超商生意一落千丈，阿粉姐無法負擔銀行高額利息，過沒多久，家裡突然陸續接到法院寄來的查封通知書，銀行與農會以她繳息不正常為由，向法院聲請查封房屋與土地，同時聲請強制執行，每月從她子女薪水中查扣部分所得償還利息。

回想起這段艱困歲月，阿粉姐仍不禁眼眶泛紅。她記得當時法院公務車到她家貼封條，左鄰右舍指指點點，而她想到農地要被拍賣，流浪老樹又將不保，雙重壓力下，不禁流淚，連續兩天都吃不下飯。

無助的她因為無法再借錢，也不知可再向誰求救，最後想到寫信給阿扁總統。她不知這是否管用，曾到住家附近的土地公廟擲筊，土地公似乎也很徬徨，連擲兩次都是笑杯，她只好問土地公「你的廟在我土地上，現在土地要被拍賣，你的廟也可能不保，你認為我究竟要不要寫信向總統求救？」結果第三次她擲得聖筊。

阿粉姐說，她這輩子從未寫過信，為了老樹，才第一次寫信，而且是寫給總統。短短兩、三百字，在不得已一邊流淚，一邊吃力地搖筆情況下，花了兩個多小時才寫完，不抱期望地寄到總統府，拜託總統救救老樹。

阿粉姐寫信向總統求救的事情經曝光，在寧靜的鄉間又喧騰了起來。

有鄰居對她指指點點，閒言閒語說她只是為了賣樹賺錢。也有園藝商看上這些老樹的市場價值，開著貨車說要來「認養」。也有人開了幾個小時車程看她，比比腦袋瓜，只為看她是不是神經病。

擔心老樹淪為園藝市場炒作的題材，又面對一連串的誤解，阿粉姐變得更沮喪。

癡傻感動天 凝聚更多愛樹同好

雖然有人落井下石，卻有更多人被阿粉姐的癡傻感動，伸出援手。

有人主動提供自己的土地，供阿粉姐收容的老樹棲身，免於被法拍的命運。從南到北，有更多企業家與家庭伸出援手，默默認養阿粉姐的老樹，讓老樹不再顛沛流離。

阿粉姐的土地與部份財產雖然最後被拍賣了，卻因遇到更多愛樹的同好幫忙，反而更開朗。

許多認養老樹的企業員工，知道阿粉姐的故事，更珍惜所認養的老樹，也與她成為好朋友，吵著要吃阿粉姐做的客家糕點。阿粉姐也因愛樹人的口耳相傳，樂得當老樹媒人婆，為流浪樹找合適的歸宿。

像桃園一位行事低調的鋼鐵業者永光華金屬公司總經理李文隆，知道阿粉姐護樹救樹的消息後，默默認養老樹媽媽百餘棵流浪樹。對老樹媽媽來說，她找到愛樹的知音，在搶救老樹的路上，不再孤單；對李文隆來說，不但為流浪樹找到永久的家，也凝聚了員工對公司向心。

籌劃認養流浪樹的永光華金屬副總經理蔡金柱說，老闆獲知「阿粉姐」救樹，深受感動，只交待他認養流浪樹幫助阿粉姐，沒想到後來包括老闆在內，所有員工與流浪樹結下不解之緣，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到自己認養的樹前，與樹對話。

蔡金柱回憶，當時認養阿粉姐的第一棵流浪樹是「香楠」，他記得卡車司機載運老香楠到工廠時，即脫口說出「這是一個好所在，老樹公真會選地方」，彷彿冥冥之中，老香楠樹透過阿粉姐，就知道自己將與鋼鐵廠結緣。

為迎接老香楠，蔡金柱特別找尋廠房宿舍旁一處空地，準備讓老香楠樹棲身，沒想到老香楠腰圍近2米，身高超過8米，體重7000多公斤，一到廠區竟無法轉身活動，讓大家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

只見阿粉姐不急不緩地說，「你們放心，我已跟香楠爺爺『溝通』過了，它會自個兒找地方、選方位的」，讓大家不覺莞爾。

蔡金柱回憶，老香楠樹剛迎入廠區，員工們上班前都會到祂面前端詳，期待萌芽；某日，廠區內突然一陣騷動，一位員工高興地驚呼「發芽了！發芽了！」，大夥兒跑去看，老香楠真的吐出新芽，他興奮之下，當天發紅包給員工，慶祝老樹新生。

不過，或許員工們太愛護老香楠，每天幫祂澆水，結果反而把老香楠的根泡爛，讓萌出的新芽又枯萎了，令大家失望不已。蔡金柱笑說，這次經驗過後，反而激勵大家學習照顧樹木的知識，發願要幫助阿粉姐搶救更多流浪樹。

鋼鐵廠「與樹對話」的員工激勵法

從迎接老香楠開始，李文隆的關係企業，已不知不覺認養阿粉姐收留的100多棵流浪樹，為堅硬冰冷的鋼鐵廠，注入新生命與暖流。在永光華的廠區內，時常可見員工在樹旁吃早、中餐，一邊抬頭「與樹對話」。

「世間植物普皆因緣聚散，你成長於他處，因緣於此相遇。來前斷枝之痛，盼得於此寬解，今日觀汝吐長新芽，生命步入另一種境地，短暫的創痛，是生存的動力與資糧，俟待他日枝繁葉茂時，回首一幕幕，盡皆良善與感恩。」永光華金屬公司員工張禎娥認養阿粉姐的流浪樹後，寫出「愛樹箴言」。

蔡金柱說，為激勵員工愛樹的情懷，除發動認養流浪樹，他還鼓勵員工為流浪樹做紀錄，定期在週會時檢查，如果認養的樹冒出新芽，他就發紅包鼓勵員工，如果還沒發芽，就發加油站的油券，激勵員工「加油」。

在這樣的「老樹激勵管理」策略下，對認養流浪樹的員工來說，上班不是應付朝九晚五的例行公事，而是充滿期許與關愛的生活，他們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關心大樹發芽沒，長得好不好，澆水幫樹洗澡。

永光華的廠務專員沈建棠表示，他會參與認養流浪樹，除了感動於阿粉姐愛樹的真情，也見到一個原本被廢棄的生命，在自己的照顧下重生，這種滿足感與成就感是難以言喻的。

從護樹孤鳥到十呆催生老樹公園

阿粉姐的護樹傻痴，也感動了許多愛樹同好。台積電副總何麗梅說服丈夫劉淙漢與其他好友，一同與阿粉姐成立「十呆環境保護基金會」。十呆，意指有10個像阿粉姐一樣的護樹「呆子」，希望建立一個國內愛樹、護樹的資訊交流平台，推廣保育大樹、老樹的理念。

「植樹節要改名為護樹節才是，多年來我們種了那麼多樹，現在都到哪裡去了？反倒是前人種下的樹，我們後人一直砍，」現在為基金會董事長的阿粉姐，強調當每個人心中都應有愛樹的觀念，開發前能優先想到護樹的重要性，就可以減少因土地開發、都市更新所層出不窮的砍樹行為。

↑上銀科技雲林廠認養阿粉姐的老樹，歷經兩年，今昔對比。

喜歡與老樹相互加油打氣的阿粉姐，還有個70歲的人生大夢。

她想打造一座老樹公園，規模媲美英國海德公園或美國紐約中央公園，種植她收容的珍貴老樹，讓人們可悠閒地在樹蔭下乘涼、喝咖啡，一邊聽解說員介紹老樹背後，每個家族的故事。

「大家常強調植樹，但我更要呼籲保護老樹，因為老樹有靈，護樹不只尊重生命，更留下文化與記憶，」距離70歲還有4年的阿粉姐，正思考如何讓自己的人生大夢，築夢踏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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