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起:鯊魚卵、棘茄魚、廣東老闆鯆、道氏深水蝨、絨毛鯊、盲鰻、黑線銀鮫、箕作氏兔銀鮫。(攝影/林敬峰)
左起:鯊魚卵、棘茄魚、廣東老闆鯆、道氏深水蝨、絨毛鯊、盲鰻、黑線銀鮫、箕作氏兔銀鮫。(攝影/林敬峰)

雜魚雜紀

有隻手把不知何物扔進角落的一個籃子裡,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我湊上前一看,竟是一隻還活著的道氏深水蝨,十四條腿仍在空中奮力的划動,淡橘色的身體隨之前後搖晃。同一個籃子躺的都是長相怪異的傢伙,披著金甲的松毯魚、帶著紅盔的波面黃魴鮄、還有一尾像笑脫了臼般咧著大嘴的巨口魚……

機緣下得知了大溪漁港下雜魚區的位置,於是隨便找了個無事的周日,打算前去看看有沒有能作成好標本的魚隻。所謂下雜魚,大抵都是隨著拖網漁船被捕撈上岸,太小的、太怪的、太醜的、太毒的,總之那些人們下不了口的魚獲,就會被扔到這一辭條之下。至於他們將會前往何處,多數人並不在意,反正魚鮮上桌,張嘴動筷子就完事了,誰還有暇把思緒扯到漁港遙遠的角落。

她鼓著腮模仿吐著信的眼鏡蛇,這條蛇從她口中竄出

揹著一背包硿硿作響的標本罐,我再一次在臺北車站迷路了。叨擾了好幾張不同的嘴巴之後,終於登上了前往宜蘭的區間車。坐定後翻開一冊劇本《犀牛》,劇中第一頭犀牛正轟隆隆穿越市區的街道。

區間車一路顛簸,一個個寫有地名的牌子在窗外短暫停留後即離去,我所在的車廂漸漸空蕩,到基隆時只剩下我和對面的四個外國人,他們小聲交談,把發亮的螢幕遞到他人眼前,然後對著手機裡的內容發笑,如是重複。

車門匡噹開啟,上車的是個阿婆,短髮花白,醬紫的上衣,眼睛與嘴巴都已坍塌成臉上的一條條溝縫,她一手拽著鐵板小推車,另一手摟著好幾個茄芷袋和一柄帶著泥的鋤頭,搖搖晃晃坐到我斜對面去,與四個外國人同一側的座椅末端。坐定後她把小推車平放在身前,然後把茄芷袋、鋤頭和雙腳都放在小推車上,動也不動得把目光拋向遠方。四個外國人瞥了瞥她,再度把注意力轉回到手機上。

我繼續翻閱手中的劇本,劇中的人物正一個個變成犀牛。車門再度打開,又上來了一個阿婆。同樣的茄芷袋、同樣的醬紫上衣,卻頂著一頭爆炸的灰髮,指尖吊著幾莖地瓜葉。她走到短髮阿婆的對面,坐了下來,椅墊都還沒坐軟,她突然發話了。

我共你講,頂工阮兜走來一條飯匙銃,遐大條呢!(我跟你說,前幾天我家走來一條眼鏡蛇,這麼大條呢!)」炸雷一般的言語從她口中噴發,撼動整節車廂的寧靜。

喔!彼條飯匙銃閣按呢,按呢共頭攑起來。(喔!那條眼鏡蛇還這樣把頭舉起來)」她說這話的時候身體斜倚在座椅的扶手上,目光似睡非睡地落在車廂地板。「就佇阮兜客廳,啊我就毋敢過去。(就在我家客廳,我就不敢過去。)」

後來是隔壁姓林的彼个後生,阿成啊!阿成你知毋?伊提掃帚愛趕彼條蛇,彼咧飯匙倩就按呢『呼!呼!呼!』咧叫。(後來是隔壁姓林那家的兒子,阿成啊!阿城你知道嗎?他拿掃把來敢那條蛇,那條眼鏡蛇就這樣「呼!呼 ! 呼 ! 」的叫。)」她鼓著腮模仿吐著信的眼鏡蛇,這條蛇從她口中竄出,卻驚慌失措不知該前往誰的耳朵,只好從闔不攏的車門鑽了出去。

眼鏡蛇和林家阿成的對峙結果如何我記不清楚了,阿婆還說了很多話,關乎種菜心得、不落雨的天,還有其他生活瑣事,一整路從不間斷。我同時閱讀著書頁裡的中文、外國人的英文、長髮阿婆的臺語,以及短髮阿婆的沉默,終於我再也受不了,把背包甩上肩換去另一節車廂。

劇本裡,小鎮上除了主人公以外的所有人都變成了犀牛。我又想到長髮阿婆,或許她在沉默中生活久了,卻不如短髮阿婆一般甘於如此,於是她用言語奮力填滿空間,召喚出林家阿成拿著掃帚畚箕匡匡匡把死寂驅離。

於此同時,寫著「大溪」的車站牌子也慢悠悠晃到了窗前。

大溪漁港望去的龜山島。(攝影/林敬峰)
大溪漁港望去的龜山島。(攝影/林敬峰)

那些我不甚熟稔的魚蝦蟹在他們的口中變得格外生猛

步出車廂,踏上無人的月台,從欄杆和柵欄的間隙可以望見不遠處的海,還有怎麼看也不像龜的龜山島。車站門口有個老頭拿著選舉發的扇子在搧涼。「你是用悠遊卡的喔?彼爿!彼爿!(你是用悠遊卡的喔?那邊!那邊!)」看到我走近,他站起身舞著扇子指引我,把我搧出車站。

從車站到漁港還得走一段路,春末正午的高溫下,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倒是在橫越馬路的電線正中央纏著亂草築成的鳥巢,裡頭窩著隻烏鶖。身旁的山不如我所慣見的一般岡嶺起伏延綿不絕,反而似是遭人用指擰捏,偶見掰下來的一個口子,或是被拉尖的峰頂。峰頂處有隻黑鳶在劃著圈在盤旋,繞著繞著不見了,繞著繞著又出現了。

我邊走邊追蹤著天邊忽隱忽現的鷹,忽然一腳踏進了一灘黏稠的喧鬧裡,攪和著喇叭聲、引擎聲、談天聲和吆喝聲。這裡大概聚集了小鎮所有的聲音,我想,一邊看著嵌入眼中的巨大牌子,上頭寫著「停車請入內,平日每小時二十元,假日每小時三十元」,同時伴著一行小字「大溪觀光漁港」。

此時的漁港漁船大多還沒進港,正從遠處的海面突突突犁開碧浪駛近,但一旁三層樓高的熟食區已經有了蟻巢的擁擠,魚市場也開始了一天的交易活動。「鮟鱇魚,鮟鱇魚你愛不,一公斤百五?」「手擘的蝦仁喔!紅蝦嘛有。」「赤鯮午仔紅甘黑喉石狗公!」要到達下雜魚區,得先穿過整個魚市場的肩膀與腿,同時避開魚販們的呼喊,那些我不甚熟稔的魚蝦蟹在他們的口中變得格外生猛,似乎在刮鱗破肚之後還會忽地一個打挺把鼎鑊掀翻。

擠出魚市,走過泊船的堤岸,四個赤足的漁工坐在地上理著巨幅漁網,熟練而繁複的動作像在撥弄無聲的樂器;一旁泊著的船上有個漁工光著膀子在睡覺,身旁的紅色收音機用破嚓的嗓子播報來自遙遠陸地的記憶。

前方一群鷺鷥引著頸子徘徊,一旁就是處理下雜魚的鋼棚了。

我也是一隻鷺鷥,覬覦的是在桶子深處的魚隻

聲音在這棚子裡似乎被抹去了。

漁工們把一個個裝滿的橘色塑膠桶抬上岸,用帶鈎的木棍拖進鋼棚,再五人一組把桶中的魚獲倒進許多較小的籃子裡,然後一一秤重。秤旁的塑膠小凳子上坐著個乾癟的老人,秤重的結果從他帽簷下鬱鬱的傳出,秤過籃子就被推到鋼棚邊緣,由一位粗壯的大哥一落落疊好,等著搬上卡車。偶而有幾條魚從桶中飛濺出來落在地上,就立刻會有窺伺在一旁的鷺鷥湊上去用長喙挾走。

黑線銀鮫與基作氏兔銀鮫。(攝影/林敬峰)
黑線銀鮫與基作氏兔銀鮫。(攝影/林敬峰)

我也是鷺鷥群中的一隻,不過我覬覦的是在桶子深處的魚隻,那些生得奇形怪狀,能成為好標本的個體。為了不打攪忙碌的漁工,我只能乘他們不注意,偷偷摸到尚未秤重的桶子邊,往裡頭翻找。

桶中的魚隻在冰水中浮沉,多是鰻、鯙、鰺、鯛、鮋、鮃、擬鱸、披肩騰一類,另有幾桶多是魴鮄、鼬䲁、鼠尾鱈,大概是來自較深的水域,桶中的魚開著大嘴,像是一隊隊被凝滯了的合唱團。

滿身魚鱗的漁工夸夸夸又拖來一桶子,裡頭堆疊著燈籠魚、銀斧魚等,他們大多破皮爛肉,用死白的大眼睛瞪視陌生的太陽,我將手指插入桶中冰冷而黏滑的魚屍之中,在柔軟的軀體間翻弄,突然指尖碰到一粗糙的硬物,摳出來一看,是一塊珊瑚礁石。

粗壯的大哥用幾籃秤好的漁獲把卡車填滿,揮了揮手示意卡車可以開走了,那一車的死魚大概會被做成餌料,投進養殖漁業的魚塭,然後幻化在你我下一餐的餐桌上。目送卡車離去後,大哥撇頭看了我一眼,又繼續回去工作。見漁工們都不太采我,我膽子開始大了起來,在棚裡棚外瞎繞。

有隻手把不知何物扔進角落的一個籃子裡,發出清脆的撞擊聲,我湊上前一看,竟是一隻還活著的道氏深水蝨,十四條腿仍在空中奮力的划動,淡橘色的身體隨之前後搖晃。同一個籃子躺的都是長相怪異的傢伙,披著金甲的松毯魚、帶著紅盔的波面黃魴鮄、還有一尾像笑脫了臼般咧著大嘴的巨口魚,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們被特別挑了出來放進這個籃子。

道氏深水蝨。(攝影/林敬峰)
道氏深水蝨。(攝影/林敬峰)

進前無人愛食的魚這馬攏有人咧食啦!

就這樣過了約莫一個小時,我手中的袋子已經有了沉甸甸的腥味,身上也沾滿了雪片般的魚鱗。我再把手伸進秤好的籃子裡,搜尋更多來自深海的記憶 ,卻被什麼東西扎了一下,指尖熱辣辣的疼痛。我嚇的把手抽出來,看清了原來是一條絨皮鮋。

粗壯的大哥在一旁看到這眉頭稍皺,向我走來。

你讀啥物學校的?」他開口。

我藝術大學的。

啥?

臺北藝術大學

啥?」他的眉頭更皺了。

啊……我畫圖的啦!」不知如何解釋的我只好這樣蒙混過去。「我毋是讀這個的啦!」我用手比著面前的下雜魚這樣補充。

毋是讀這閣來揀這?」他的方臉寫滿困惑,面對這個問題我也只能傻笑帶過。

你來揀這愛較細膩咧,上好是愛掛手橐仔。(你來撿這個要小心一點,最好是戴上手套。)」一邊說他隨手從籃子中扯出一條帶魚扔進裝帶魚的桶子。「像阮按呢做足久的閣毋免,攏慣勢矣,你看這個。(像我這樣做比較久才不用,都習慣了,你看這個。)」他向我伸出粗糙的右手,虎口處一道巨大的疤痕,由細密的圓形浮腫如鎖鏈般串接而成,框住了大片肌膚。「鰻咬的。」他說。

我從魚推中挑出一頭豹魴鮄,他曾經艷麗的大胸鰭在拖網的過程中已經損毀,與一柄骨架殘存的破傘無異。把豹魴鮄放回籃子時,一條小盲鰻因此滑落地面,我俯身把盲鰻揀起來時,在一旁喝提神飲料的大哥又說話了。

無目鰻喔?

啥?

無目鰻啊!彼个足好食呢!(無目鰻啊!這個很好吃呢!)」我花了幾秒的時間才把他口中的臺語名與手中黏滑的東西連結在一起。

是喔?這會使食喔?(是喔?這個可以吃喔?)」盲鰻死前分泌的黏液實在太滑了,又從我指尖再度掉到地上。

會使啊!毋閣攏是食大條的啦!進前市仔攏會賣。(可以呀!不過都是吃大條的啦!之前市場都會賣!)」他一邊用手掌比出他認為美味盲鰻的長度。「但是這幾年愈來愈少啦,攏無看著!(但是這幾年越來越少啦,都沒有看到!)」一邊說著他一邊喝了一大口瓶中的液體。「這幾年掠到的魚攏愈來愈少啦。(這幾年抓到的魚越來越少啦。)」他又喝了口飲料。「進前無人愛食的魚這馬攏有人咧食啦!(之前沒人愛吃的魚現在都有人在吃了!)」他似有若無的嘆了口氣,把剩下的飲料一飲而盡,把空瓶拋進垃圾桶。

我想,這些海產在端上桌之前就已經被咀嚼多遍了

天色開始微微發紫,漁工也把最後幾籃魚獲秤好,堆到卡車旁,我從中撿起一枚吸睛的巴掌大的怪魚,艷紅色的身體像被壓扁了一般,還密密麻麻鑲著硬刺。我把怪魚捧在掌心遞到一旁粗壯的大哥面前。

這魚叫做啥?

紅水雞啊!」他順口答道。

的確,這魚如蛙一般凸眼大嘴,還有一對大腳一樣的胸鰭扯在身後,這個名字輕輕落上我手中的魚將他點醒,然後展開胸鰭踩著水從我腦中滑過。

棘茄魚。(攝影/林敬峰)
棘茄魚。(攝影/林敬峰)

我收拾東西跟大哥告別,轉身離開空了的棚子。魚市場的人潮漸漸散去,賣魚的阿婆手中支著一筐魚對著面前的白髮老頭叫喊。「這竹筴魚全部攏予你,十二尾算你一百啦!我共你刣予好。好毋好?好啦!(這竹筴魚全都給你,十二尾算你一百啦!我幫你殺好,好不好?好啦!)」這樣的強勢下老頭顯得有點靦腆,交出鈔票看著阿婆拿起尖刀開始打鱗。我順道買了盒煠過的章魚,一邊吃一邊走回車站。

我想,這些海產在端上桌之前就已經被咀嚼多遍了,以語言的形式。出海前的臆想、收網時的嚷嚷、魚販叫賣、顧客砍價,海島上的居民用唇齒舌咽輪番啃咬一尾尾鮮活的海產,啃咬了十年百年。

候車時用手機上網搜尋,得知紅色的怪魚在科學中多是被稱做棘茄魚。不禁開始胡思亂想,是否有一天,網中再也不見紅水雞,只留下生硬的棘茄魚令世人咬得滿嘴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