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帶魚烏魚丸子佐過去的剩菜

一尾十二月初枋寮黃鰭油帶,眼白白色,曾有人說白帶魚的眼白是黃的就是油帶,那是魚販的嘴騙人的鬼,油帶看鰭,眼白變黃冰過兩天。白帶魚的身體當天如水銀,冰一天如亮鐵,兩天如氧化的鋁,肚硬不買肚軟。

我家阿嬤常在過年後把剩菜煮成一鍋,或是吃流水席時第四巡還沒結束,阿嬤便打包第二巡的羹湯。精明的我會挑出剩菜的魚蝦、羹湯的魚翅。偶有一兩次,熱熱的就拿去冰,酸了些加多點醋,酸就沒有味道。

我是三十歲時與原生家庭切開,沒有也不想聯繫的那種。

肉丸子,隔餐的魚,白灼蝦什麼奇奇怪怪的是主線外的藏寶

紅蔥頭、蝦米、乾魷魚、白菜構成了這道菜的主線。

肉丸子,隔餐的魚,白灼蝦什麼奇奇怪怪的是主線外的藏寶。

這道菜很香,但我爸不吃,阿嬤、阿公、我與其他人吃。「隔餐就倒掉。」我爸說。

我以為阿嬤會說浪費啦。她沒說話,等到我爸吃完,她才說:「沒人要吃,要不然給豬吃,你有一天會被雷公打死。」

她不是對我爸說,我爸早回去他兩百公尺外的巢。不是對我說吧,那對誰說呢?那鍋羹湯,一直煮,魷魚紅褐色變成黑,滷肥肉從黑變灰白,魚只剩頭骨白白可以辨認,魚肉細碎成湯,沒有魚翅了,我吃了一些,阿嬤舀起一些在爸的盤中,爸沒有吃,阿嬤吃。

我舀一碗公。怎樣也得裝得愛吃,我想。拿起烏醋,外瓶被油煙沾得黏手、瓶蓋都是黑色的過往沉積,不要去看保存期限,也看不到了,阿嬤的調味料是不是保存期限一到,消失的壞掉的不是調味料,而是保存期限的年份。

沒有保存期限,當它是好的,倒入不壓住瓶蓋,淌入羹湯,色澤變成牛肉湯,再多一些變成湯藥。

太多了,被罵浪費。

我是個浪費的孩子。加了太多烏醋,我記不起那道菜的味道。吃了嘉義名店林聰明砂鍋魚頭、吃過菜尾、吃西魯肉,怎麼都覺得不像。紅蔥頭、乾香菇、蝦米、乾魷魚、白菜、扁魚、味精、雞粉還缺了什麼。隔夜的魚嗎?

刻意翻挑那些漂亮的白帶魚,選了最美的幾尾

一尾十二月初枋寮黃鰭油帶,眼白白色,曾有人說白帶魚的眼白是黃的就是油帶,那是魚販的嘴騙人的鬼,油帶看鰭,眼白變黃冰過兩天。白帶魚的身體當天如水銀,冰一天如亮鐵,兩天如氧化的鋁,肚硬不買肚軟。「倫倫,你要煮啥好料?」熟識的魚販問我,他叫我倫倫。

「菜尾啦。」

「現流的煮菜尾,你也天才。」他指向旁邊拖網的帶魚,已無體表的銀亮磷粉。

「你看我無,選這種的,不管啦,煮菜尾煮大鍋菜煮砂鍋魚都好啦。」我刻意翻挑那些漂亮的白帶魚,選了最美的幾尾。「古早菜捏,你會煮喔?」魚販的媽媽說。

「全部丟下去就好,隨便啦。」

「我阿嬤沒教過我煮菜,但你吃吃。」我跟老婆講。乾煎白帶魚的油留下,爆香蒜頭、些微的薑、放入白菜、泡好的香菇蝦米魷魚、煨煮一陣,丟紅蔥頭。關火先休息一陣,我忘記做烏魚丸子。用湯匙將肉刮起,皮留著(如果沒忘記做烏魚丸子,這皮早就跟白帶魚一起煎酥),挑起細刺,菜刀拿起來剁幾下。老婆說學一下食神的莫文蔚呀,我只有臉部甩幾下,但沒刀起刀落,將烏魚肉切成粗細皆有的肉末。放入調理盆,一些太白粉一些鹽微末的糖,揉揉打打,放冰箱。

第一次吃到阿嬤家菜尾的老婆跟阿嬤說好吃,我去幫她問怎麼煮。

「都擲下去,清彩煮。阿瑜,妳呷好呷喔。」阿嬤漢語混台語。老婆回得也如同阿嬤的漢語,不順暢更顯客套。

有時,阿嬤會說她是菜尾命。

我很小就學會不要進入這種對話。

加很多很多醋,傻傻地吃。阿嬤說的話沒有我的湯酸,聽起來不會那麼煩,從酸到皺眉變成酸到被罵浪費,酸習慣了沒有感覺。

今天吃砂鍋魚頭喔。 我吃起來也像菜尾

將片下的烏魚骨、烏魚頭煮一鍋湯,水滾,烏魚肉丸放入,肉一下就變白了,湯也變灼了。將高湯倒入剛剛做到一半的菜。滾一下下,將煎熟的白帶魚放入,醬油、鹽、米酒,我不想跟我家一樣,我加了一些味增,等待白菜燉爛,擺入烏魚丸子。

上桌前,我要加烏醋。

「你不要動。」老婆說。

「你吃酸根本沒有味覺,酸到都不能吃。我加,你自己要吃的等一下再加。」她又說。

這是我家的菜尾啊,有點酸就更酸一點,就沒有酸,不夠酸了啊。

這鍋沒有隔夜的菜,那是菜尾嗎?

太白粉勾芡,試試黏稠度,將湯杓拉高滑下的湯水,是碘酒色,不夠酸,我聞不到香。

「楷,今天吃砂鍋魚頭喔。」阿嬤說。我吃起來也像菜尾。

我家(已不是我三十年前的那個家了),每個人都說這道菜好吃,我直問會不會不夠味。每個人都說剛好。我覺得不夠,笑他們味覺有問題,我一直笑,他們都不回了,一下子菜尾沒剩菜尾,好險我先裝了一碗公,只淺淺喝一口湯,拿起烏醋。我以為是缺酸味,我才吃不下。

是那些變白、變灰的肉、是沒有肉的白帶魚、原先浮起的柴魚片沉入底燒焦後的苦味,我都記得。近乎於腐敗的味道,早就壞了早就壞了。

「他吃這樣不酸嗎?」岳母問。

「別管他。他吃潘(phuan )」老婆說。

熱熱的湯,我沒吃幾口,放入冰箱,下一次吃就更酸,更酸沒有苦了。

誰能告訴我熱熱的湯放到冰箱,什麼時候開始腐壞。

別管我,我聞到烏醋的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