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蟹(攝影/胡冠中)
毛蟹(攝影/胡冠中)

我在大溪川待了一整年(六):萬千砂礫

尋找一顆溪流的心臟,憑藉身體、毅力以及對一個物種的認識。人們整裝出發,像是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樣沿溪朝山裡走去。有些人只是看,有些人用相機拍了照,有些人將心臟挖下來放在家裡,但無論多麼虔誠的供奉,那顆心臟只有在野地裡才能跳動起來⋯⋯

大溪川巡守隊的隊長跟我說:「秋蟳,冬毛蟹。」

在台灣,毛蟹這個俗名所指的原生物種包含台灣扁絨螯蟹與合浦絨螯蟹。兩者分別分布於台灣東、西兩側,以宜蘭作為交界。冬日,大溪川溪裡到處都是毛蟹,用手電筒往石縫裡照就會看到牠鬼鬼祟祟的眼神。如果翻找石頭時喀拉喀拉爬出一隻,我就會趁對方逃跑前從背後捏住胸甲端詳──要辨識合浦絨螯蟹與台灣扁絨螯蟹,除了觀察體色、絨毛以外,最明顯的就是觀察兩眼之間的前額緣是平直還是具有額齒。據說,大溪川兩種毛蟹兼具,只是目前為止我還沒遇到台灣扁絨螯蟹過。

只要河口還開,毛蟹、過山蝦就會多起來?

毛蟹是洄游性物種,每年的九月至次年一月,蟹群會來到河口交配、產卵,任由受精卵孵化成幼蟹後在海中漂浮,經歷數次變態後再回到河川。這種習性或許就是俗諺的由來,請想像一下吧:在某個天冷的日子,你來到大溪川旁,溪裡的每塊石頭下都是蠢蠢欲動的毛蟹,每隻毛蟹的肚子裡都是飽滿的蟹膏與蟹黃。我問一位居民俗諺中的時節是適合吃還是適合抓?對方回答:都適合 。

大眼幼體(攝影/胡冠中)
大眼幼體(攝影/胡冠中)

在過去較少人食用毛蟹,數量也多。我在訪談中曾聽過大溪川當地耆老小時候在溪邊抓毛蟹,不抓來吃,而是加上採來的野芋搗碎餵豬。關於毛蟹的滋味,我曾經在有條河邊偶然抓到一隻,因為大小不錯,就留下來清蒸試試味道。

那隻毛蟹並未帶來特別新奇的體驗,不知道是我的錯還是毛蟹的錯。直到有次在南澳嘗到老師用幾種佐料做成的炒毛蟹,我和眾人擠在民宿桌邊喀拉喀拉當食蟹獴,這才領教到毛蟹特殊的香氣,不過要我選的話,我還是寧可吃個頭比毛蟹大上兩三倍的海蟹。

昔日餵豬的毛蟹如今價格一斤動輒數百,吸引不少人捕捉。毛蟹食腐,因此最常見的捕捉方式,便是以秋刀魚、鰹魚為餌放入籠具中,隔日等待再去收成。在過往尚未封溪禁漁之前,大溪川就有人定時前來放置籠具,捕獲的個體大就直接販售,小的就養到肥為止。

根據當地居民所說,東北角一帶的每條溪流都能抓毛蟹,由於水量大,大溪川是當中最適合的一條。在封溪護魚後,河川巡守隊發現即使四處張掛告示,依舊有人無視規定來犯,心存僥倖地試圖帶走溪中的魚蝦。

封溪護魚此一策略源自漁業法第 44 條,巡守隊則是當地居民在共識下所組成的。在大溪川裡看魚時,我一開始會受到每天來巡視的巡守隊關切,他們的工作內容包含移除藏在水中的各式陷阱、對無視規定的遊客與釣客進行規勸,倘若遇到明顯知法犯法者,則會先攝影留下證據,再由警察將採集者送至漁管處處理。

這不是件容易的事,必須親自下溪,才能找到藏匿隱密的陷阱,而不具執法能力的隊員與民眾溝通時,又要小心對方惱羞成怒的可能。偶爾,盜採者又得逞,於是就會傳來某個河段魚蝦減少的消息。我曾和當地居民聊到此事,他像是安慰我似的說,毛蟹、過山蝦這種東西,只要河口還開,就會再多起來 。

毛蟹(攝影/胡冠中)
毛蟹(攝影/胡冠中)

清澈溪流裡,越是稀少的物種越是難以防範捕捉

但是需要封溪護魚來保護的,不只是毛蟹。

在大溪川眾多會受到採捕壓力的洄游性物種中,可根據其價值粗略分為兩類,分別是具備食用價值的物種,以及具備觀賞價值的物種(兩者是可以重疊的)。前者如毛蟹、溪蝦,只要滋味相同,賣家與食客比較不會計較同一個俗名下的物種差異(例如合浦絨螯蟹與台灣扁絨螯蟹),然而具觀賞價值的物種,其種類差別卻會直接影響到蒐藏價值和販賣價格,如此異同將直接影響到兩者的採集方式,以及在政策下受到的庇護。

和大張旗鼓的電魚、設陷阱不同,捕捉觀賞物種器具精簡許多,從網寬半公尺以上的D型網,到兩隻釣具店就能買到的抄網,採集者的策略從以量為貴、逮到甚麼吃甚麼,轉而採取對特定罕見物種進行少而準的精密狩獵。就大溪川而言,在這種清澈的溪流裡,越是稀少的物種捕捉起來越是難以防範:藏十斤毛蟹難,藏兩隻抄網易,上山一趟,下山時路過社區,防水背包裡裝的究竟是運動飲料,還是一整個需要時間和機運才能孕育出的族群,只有包包的主人知道。

實際上,如森林法、濕地法、國家公園法這種區域性的採捕禁令,對於採捕壓力高、族群恢復慢的罕見物種而言,受到的保護將會低於族群相對豐富的物種。想要保護上述物種,除了從市場進行源頭管制,最好的辦法或許是完全禁止任何人進入其棲息地。但面對某些分布於整道海岸的溪流,一條水系中卻沒幾條的洄游性物種來說,想封鎖一整片海岸又是如此不切實際。

至於如今現況的封溪護魚,就算憑藉當地努力守下一條溪,也會將採集壓力分散到周邊河川,使人們前往其他水域,去尋找一顆溪流的心臟,尋找一顆溪流的心臟,憑藉身體、毅力以及對一個物種的認識。

人們整裝出發,像是再也不會回來了那樣沿溪朝山裡走去。有些人只是看,有些人用相機拍了照,有些人將心臟挖下來放在家裡,但無論多麼虔誠的供奉,那顆心臟只有在野地裡才能跳動起來──絕大多數洄游性物種難以人工繁殖,如果交配產卵,孵化的幼苗也會因為餌料不足而死去。

即使如此,還是有人願意交出錢,接過發燙的心臟,那條魚真美,就像在故事裡說的那樣,就像在傳說裡說的那樣 。

陷阱(攝影/胡冠中)
陷阱(攝影/胡冠中)

瓢鰭鰕虎亞科的魚類常常成為水族採集者的目標

也不能全盤否認封溪的作用,在經過幾年的巡守後,大溪川如今已經成為東北角的洄游性生物熱點。封溪護魚的執行應該會不斷持續下去,因為就像居民講的一樣,這麼多年的成果,開放半個月,魚就沒了。

在某個夜裡,我又帶著面鏡和手電筒前往大溪川觀察。晚上日行性的魚類睡的不省人事,夜行性的魚類現身狩獵,是採集的好時機,也是巡守薄弱之時。一次夜觀我往下游走去,看到溪中有燈火,本來以為是和我一樣的觀察者,近看才看到裝備明顯不同。我問那人是否來封溪範圍外的海岸撈鰻苗,那人說是,可頭燈、長柄抄網加上冰箱的組合,明顯就是要來捕撈湯鯉的幼苗。

我趴入溪中,打開手電筒。白天藏匿於石縫的各種長臂蝦科物種,晚上通通冒了出來,為了一塊腐魚四處奔走。有隻貪食沼蝦被我照到發呆,十多公分的肥美身軀吃起來肯定很彈牙。說實話從族群的角度來看,我不介意如毛蟹、過山蝦這種全台都有的物種被抓走幾籠,就連我自己都考慮過在別條溪打打牙祭。但我也思考,如果在不是貪食沼蝦常態分佈的國家相遇,我對牠的態度還會如此輕佻嗎?

一隻寬掌沼蝦站上石頭,那裡白天曾是各種枝牙鰕虎食藻的地方。夜裡都隨著光消失了。瓢鰭鰕虎亞科的魚類常常成為水族採集者的目標,日行性的牠們有鑽沙睡覺的行為。我嘗試過在晚上尋找,但只在石頭下找到幾條禿頭鯊。至於體型更小的枝牙鰕虎還沒發現過。

請想像一下吧:在某個水冷的夜裡,你踏入大溪川中,彼時溪裡的某塊石頭下正藏著一條魚,而那條魚的身上正閃耀著讓人心醉神迷的顏色。萬千砂礫,我想牠們一定就在那裏,就在溪裡的某層沙中、某塊石頭下,就在我與採集者都找不到的地方。這樣的想法先是讓我因而慶幸,卻又不知所以地感到傷心 。

枝牙鰕虎(攝影/胡冠中)
枝牙鰕虎(攝影/胡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