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鰕虎(攝影/胡冠中)
深鰕虎(攝影/胡冠中)

我在大溪川待了一整年(七):大溪川裡有什麼?

閱讀調查紀錄的過程中,我開始理解到調查的本質──人們用各式各樣的線,將河流切成一片一片的,我一開始以為那就是答案,後來才意識到那只是河流的碎片而已。

大溪川裡有什麼?幾年前我問鳥人,「大溪川什麼都有」他這樣說。

「大溪川裡面有什麼」是個好問題,查詢關鍵字「大溪川」、「釣遊」,能夠得到十幾年前尚未封溪時,釣客來此作釣的經驗分享。漁獲不外乎是石賓、苦花一類的鯉科魚種,顯然,想要回答這個問題,釣竿不是理想的作答方式。

河口吸引兩側洄游性魚類,意味著曖昧與生滅

實際上,大溪川內的鯉科魚類只有四種,其餘都是洄游型淡水魚。一年多前的冬天我慕名而來,在河海交界處的潮池觀察,卻只看到一堆湯鯉、禿頭鯊,以及一條血鸚鵡(或是紅魔鬼)。之所以收穫不豐,是因為作答的時間也有講究。冬天的大溪川雨豐水濁,而且很冷。多數時間不宜觀魚,直到夏季水的清澈才會是常態。

夏季意味著很多事情,夏季意味著光線與颱風,意味著東北季風消失了,河口的浪於是會平靜下來。這是個水可以用「涼」而不是「冷」來形容的季節,彼時銀紋笛鯛正值繁殖期,而夏季意味著清澈的水。然而這不代表著只有銀紋笛鯛的幼魚會被看見,因為冬季產卵的黃鰭鯛也會為了覓食進入大溪川。

笛鯛,胡椒鯛,鑽嘴魚,雞魚,河口吸引兩側洄游性魚類,意味著曖昧與生滅,鹹淡水交會處提供魚隻覓食避敵的棲所,卻又不是所有物種能適應如此兩極的環境,所以有魚來返,所以有魚因無法承受劇烈的鹽分變化而死去 。

笛鯛(攝影/胡冠中)
笛鯛(攝影/胡冠中)

要尋找鰻魚,請打開你的手電筒

梭地豆娘魚似乎不能接受純淡水的環境,遂止步於潮池徘徊。至於那些能適應的,就越過潮池前的瀨區尋找自己適合的棲地。在大溪川,每條魚都有適合自己的所在,就好像光以水紋作為媒介,在河流的每片沙洲、每塊石頭都以拉丁文簽下了萬物的屬名與種小名。

禿頭鯊和棕塘鱧分別屬於大石上下,溪鱧屬於湍瀨,而裸身鰕虎屬於瀨與岸之間,水流要達到能帶走魚糞的細心,又不能粗魯到帶走沙。而位於舊橋上游、鐵路下游的潭,粗首鱲們在水表索食,潭底則有一條十多公分的眼斑厚唇鯊,以下位的口部在枯落物中尋找有機碎屑。

大溪川的眼斑厚唇鯊不是只有這一條,較小的個體位於潭測的淺灘,在我的觀察中,此處雖然也是細沙,但通常會有些許的魚糞淤積,與裸身鰕虎的棲地截然不同,兩者各據一方。

要尋找鰻魚,請打開你的手電筒。在缺乏光線的所在,鰻魚正從縫隙往外探頭探腦,使我每次下水都有一種被窺伺的感覺。我在長壽橋附近看過鱸鰻,牠理所當然地能抵達更上游,以及更上游的上游。白鰻分布的區域比鱸鰻要低,我觀察過最上游的地方是在第六固床工下,與在地居民「白鰻爬不高」的描述不謀而合。比起幾乎分布於全溪孔隙的鱸鰻,牠們似乎更偏好潭區。

在這個白鰻資源日益稀缺的時代,我以為白鰻身上淺灰帶黃的金屬光澤,以及看牠游出石縫又隱沒這件事,兩者同樣奢侈。

八月煙花颱風過後,大溪川的強勁水流仍維持了一段時間,出海口潮池的沙礫被被沖刷乾淨,露出底下平時被掩埋的大型岩塊。那天,平時在大溪川較少分布的椰子深鰕虎,不知為何大量進入潮池,甚至接近純淡水域。

我在翻找石頭尋魚時,看到有截巨大的魚身自石下被我揭露,為了看到全魚,我盡可能溫柔地將周遭的石頭搬離,卻還是驚動到魚身的主人──一條我看過最大的白鰻,要讓牙籤粗細的鰻苗長成這種體型,到底需要多少的時間啊?

白鰻向前游動,鑽進四公尺外的另一處大石下,我按快門太慢,牠離去的太過倉促。上岸後我平交道的早餐店點了一個漢堡,到遇到騎車經過的里長。被問起有什麼收穫時,我提到那條無從證明起的白鰻,里長問我:「真的嗎?有這麼大隻嗎?」

是真的。我想跟里長回答。是真的,我向你回答的一切都是真的 。

深鰕虎(攝影/胡冠中)
深鰕虎(攝影/胡冠中)

我在溪這一頭,牠們在海那一頭

翻開吳永華《宜蘭動物學史年表》,可以看到早期台灣魚類調查的重點多著重於大型河川以及埤塘,幾乎沒有東北角獨立溪流的調查紀錄。我所能找到最早關於大溪川魚類相的描述,是中華民國魚類協會於2010執行的「臺灣淡水域湖泊野塘及溪流魚類資源現況調查計畫」。

在這項調查計畫中,總共使用六種方法對全台灣溪流的淡水魚資源進行普查,在靠近台二線旁的樣站總共調查到鱸鰻、棕塘鱧、湯鯉以及台灣吻鰕虎四種魚種。除了台灣吻鰕虎以外,另外三種魚類全台皆有分布,普查性質尚不足以顯示大溪川的獨特。

到了「2014年宜蘭魚類洄游研究報告」中,該調查一個月一次的頻率執行一年,在大溪川記錄到26種魚種,其中有二十種是洄游性魚類,開始略為呈現大溪川與其他溪流的不同。

閱讀調查紀錄的過程中,我開始理解到調查的本質──人們用各式各樣的線,將河流切成一片一片的,我一開始以為那就是答案,後來才意識到那只是河流的碎片而已。當選定調查的範圍與方法時,切割就已經開始了。

如果將樣區設定在大溪舊橋周遭,可能就會錯過上游長壽橋周遭的台灣縱紋鱲族群;在白天以浮潛或窺箱進行觀察,同樣也見不到夜行性的稻氏櫻天竺鯛;有一次我在河口等待幾條銀鱗鯧,我在溪這一頭,牠們在海那一頭,要是牠們願意跨過鹹淡水模糊的分界,我就能在紀錄上堅定寫下一個名字。

稻氏櫻天竺鯛(攝影/胡冠中)
稻氏櫻天竺鯛(攝影/胡冠中)

大溪川現在已是知名的兩側洄游性生物熱點

在2014年的調查中,金叉舌鰕虎曾在11月的大溪川有過紀錄。為甚麼一種偏好泥沙底質的魚會出現在包埋度低的大溪川呢?這個困惑提醒了我自己也是一條線,讓我索性捏緊線頭,放任線杯朝那些經驗無法企及的可能滾去。線杯滾呀滾,水一直流,魚隻來了又去,也許在我死後很久很久以後啊,大溪川的出海口會長出一片蘆葦林,草根處積累一層厚厚的沙土,會出現的魚不只有金叉舌鰕虎,還會有喜歡類似環境的鯔鰕虎、擬鰕虎和寡鱗鰕虎。

距離首次到大溪川觀察一年後的冬天,我再度回到水邊。這次我找到了一條在這裡不常出現的拜庫雷鰕虎幼魚,全長頂多半公分而已。我期待往後有機會再見到牠,而牠也將長的比我記憶中的還大,哪怕是一點也好。

適當的長度、無汙染的水域、封溪護魚的政策以及從旁流經的黑潮等種種要素,大溪川現在已是知名的兩側洄游性生物熱點,人禾環境倫理發展基金會在此觀察並彙整記錄,迄今已累積了九十多種魚蝦蟹。上述種種資料,都會被應用在大溪川的公共決策上。但即使看過這些資料,受到河流召喚的我們依然必須用身體和時間來回答一個問題,那就是大溪川裏頭到底有什麼東西。

拜庫雷鰕虎幼魚(攝影/胡冠中)
拜庫雷鰕虎幼魚(攝影/胡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