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臥在巢內的小燕鷗親鳥(攝影/何瑞暘)
靜臥在巢內的小燕鷗親鳥(攝影/何瑞暘)

尋巢

我曾近距離觀察過小燕鷗親鳥坐在沙地上,身體左右搖擺,後腳往後不斷推動,把周邊的砂石推開,地面被挪出一個圓弧凹槽,側頭悉心的仔細檢視,也許再過幾天這隻親鳥會陸續產下幾顆蛋,往後無論是地面溫度達40度以上或是連日驟雨,親鳥像認定了這是宇宙中心,絲毫不為所動。

南風吹起,印度草木樨盛開黃色燈泡的黃花遍佈整片河床沙洲,是小燕鷗順著海岸回到花蓮溪河床繁殖的日子。

午後三點,我和參與調查的夥伴熟練的穿上雨鞋,有幾位戴起了防曬袖套,整裝完畢我們開始依序從後車廂拿起調查所需的工具,板手、鏟子、奇異筆、旗幟……,再一次互相確認負責行進的樣線和紀錄內容後,我與其他調查成員排成一列魚貫穿入由構樹、血桐、銀合歡…組成的海岸保安林。五月底夏日顯耀的日光穿透林稍,在森林小徑留下枝葉斑斕的剪影,繡眼畫眉在咫尺間跳躍,遠方山頭傳來朱鸝「胡~」的怪異笑聲,彷彿有一陣風正要吹起。

行事曆轉換成新生幼鳥的成長週期

一直到層層五節芒擋在路徑,我把雙手擺成拳擊手的防守姿勢搖擺鑽梭往前移動,鑽出草叢能看見一條已然乾涸的支流露出紅鐵鏽色的溪底,好幾年沒有颱風侵入,整個河道除了主流水量較大外,其餘支流大多乾涸或看似不再流動的靜水域,幾隻吉利非鯽被我們踏過的水花嚇得四處游竄。

這是年初接下夏候鳥小燕鷗在花蓮溪的繁殖族群調查,每週需進行兩次的「尋」巢野外工作,從四月到八月,我的行事曆轉換成新生幼鳥的成長週期,近乎五個月的繁殖季節我和調查夥伴去確認小燕鷗在花蓮溪的族群數量、繁殖成功率,以及瞭解面臨的威脅。

要通往位於河中沙洲的主要繁殖棲地,意味我們的步伐與路徑必然與花蓮溪流動的河水、堅韌的礫石,和像是綠色觸手的濱溪植物交織。行走中能感受到踏在堅硬滑溜礫石的不適感,每一步都比平常要多花點力氣,直到忘記疼痛,像是成為河道的一部分。

靜臥在巢內的小燕鷗親鳥(攝影/何瑞暘)
靜臥在巢內的小燕鷗親鳥(攝影/何瑞暘)

燕鴴配備俐落的雙翼,像是遊擊兵般最先升空

集體營巢的小燕鷗在整片灘地的巢位彼此之間不會距離太遠,好處為能和眾多同伴分享整個河道和出海口近期的食物來源,更像是組了一織龐大軍隊,當有親鳥外出覓食不在巢內時,有入侵者進入領地也有其他鄰居會共同防禦。

因此當我們涉水渡溪,我瞥見有些黑影已經飛在空中,那是同樣選擇河床沙洲繁殖的燕鴴,牠們配備俐落的雙翼,像是遊擊兵般最先升空,發出帶有機械感的嘎嘎聲響。撥開水蠟燭,離開泥濘邊坡登上河床高灘地,我們正式抵達小燕鷗與其他利用沙洲繁殖鳥類的主要繁殖地,幾百公尺內的小燕鷗才會察覺並飛往天空示警,有些巢位較靠近河岸邊的親鳥會快速飛行到距離頭頂一到兩層樓的高度側頭查看我們,叫聲中帶有意味濃厚的警告。

「小心。」有位夥伴曾碰上防禦較為兇猛的親鳥,他手指向空中描述當時的情景。

「有一次俯衝就快摸到我的帽緣了,我嚇得抱著頭。」

燕鴴飛行在河道巡弋(攝影/何瑞暘)
燕鴴飛行在河道巡弋(攝影/何瑞暘)

一個淺淺的小坑之中擺放著兩顆拇指大小的蛋

趁親鳥暫時飛離巢內,或是驅趕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的短暫時間,調查首要任務開始進行,要從一片堆滿灰白色礫石的沙洲上找出小燕鷗巢位,我們採用穿越線地毯式搜索,理論上這看似簡單的方法在調查初期著實讓初次執行的我沮喪十足,牠們所謂的巢就是地面上的淺坑,這個凹槽空間直徑約8-10公分、深1.3-2.5公分,毫無任何裝飾,盡可能避免吸引天敵注意,沉寂在萬千礫石堆中一小角,也會在四周豪無遮蔽物的細沙沙丘,如同一片雪花降落在白茫茫的雪地。

我躡手躡腳像剛剛學會走路的嬰孩,睜大眼注視每一寸即將要踏下的位置,在看似平坦地面找出凹下的坑洞和與石頭花紋相似的蛋。

「石頭、石頭、石頭…」,確認完我才安心踏出右腳向前一步。

「石頭、石頭、石頭…疑!一個淺淺的小坑之中擺放著兩顆拇指大小的蛋,看起來輕易就能踩碎,蛋呈現米褐色,上頭佈滿黑色、灰藍色雲一樣的斑紋。」

找到新巢位我先在巢東邊2公尺處插上旗幟標記,上方寫下巢位編號,這是為了避免重複計算和日後調查期間再度巡視容易辨識,接著資料表上我填寫座標位置、棲地環境,記錄下蛋數、觀察巢內是否會鋪上一層巢材,和判斷預計孵化日等等。

小燕鷗的巢與蛋(攝影/何瑞暘)
小燕鷗的巢與蛋(攝影/何瑞暘)

小燕鷗敏銳熟悉每一處潮水和河道的氣味

我曾近距離觀察過小燕鷗親鳥坐在沙地上,身體左右搖擺,後腳往後不斷推動,把周邊的砂石推開,地面被挪出一個圓弧凹槽,側頭悉心的仔細檢視,也許再過幾天這隻親鳥會陸續產下幾顆蛋,往後無論是地面溫度達40度以上或是連日驟雨,親鳥像認定了這是宇宙中心,絲毫不為所動。

尋新巢之外,也要找出前幾次調查已經標記的巢位檢查繁殖狀況,確認是否孵化成功或是棄巢。我打開手機朝向已標記的巢位前進,想起有那麼幾次我就站在地圖顯示的巢位坐標上頭,但放眼四周卻怎樣也尋找不到,相較於我們對導航的概念需要依靠來自手上發著光的電子地圖,這些小鳥可不一樣;如果試著拿望遠鏡靜悄悄躲在一叢開卡蘆邊緣仔細觀察,從海洋那頭回到繁殖地的小燕鷗大多飛抵巢位附近的上空,先專注懸停在空中雙翅不停拍動穩住身體,頭部左右擺動注視尋找,確認後往往非常精準直接降落在自己的巢上,以至於我終於了解從我雙眼看見的海岸山脈、花蓮溪、搖曳的開卡蘆,在小燕鷗的感官世界有全然不同的模樣,地景地貌充滿依屬和連結,是尋路的線索。

有研究證明小燕鷗具有高度的尋巢辨識能力,能用某種敏銳,或是異常獨特的方式將巢位周邊的石塊、草木位置、大小乃至於形狀都烙印在記憶裡,牠們熟悉每一處潮水和河道的氣味,用不斷往返的飛行架構出回到巢位的空間記憶。

不過他們對自己產下幾顆蛋或是長著怎樣的花紋則不太精明,曾有研究者實驗把受到洪水沖刷流走的蛋,放入還有在育雛的巢內,該親鳥回來後仍不假所思的臥下孵卵。

繁殖最高峰期間,調查往往進行至日落時分才能完全尋遍整個沙洲,我們趕在即將隱沒的微光中離開,避免視線模糊可能誤踩到巢蛋。再次涉水渡河,我回望那片孕育小燕鷗的河床高灘地,最後一披覓食結束的小燕鷗順著海風回到內陸,群體的叫聲喧騰迴盪在天空,如即將閉幕的體育館,直到鐵青的夜色瀰漫巨大的穹頂才聽不見。

小燕鷗餵食紫身枝牙蝦虎(攝影/何瑞暘)
小燕鷗餵食紫身枝牙蝦虎(攝影/何瑞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