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周憶璇)
(繪圖/周憶璇)

記帳簿裡的草莓

記帳的草莓季節,記下滿溢的草莓。等到忘卻的日子來臨,那數位記帳簿裡的草莓也會躍然紙上。久違的回憶是保鮮膜盒蓋上的鋸齒刀片,有一點鈍,有一點利,一不小心就可以劃破指尖的皮膚,咬嚙一般。

在生活中致力實踐無紙化的我,就連記帳也是仰賴手機的記帳軟體。點開那軟體,一日一頁,可以記錄不同類型的支出,並且附註細項:飲食、衣飾、書籍、寵物、交通、日常用品、醫藥、娛樂……每到月底我統計整個月的支出,看見總結的金額和各類支出的比例圖(那是一張宛若伊登十二色相環的圖表),便有一種微微安心的感覺,無關數字大小或收支平衡與否,純粹就只是因為一個月分又結束了。

為了收集活過的證據 隨手留下一點日常的歷史

於我,記帳的目的與其說是為了財政,其實更是為了收集活過的證據。記帳的意義是:隨時隨地,隨手留下一點日常的歷史。這數位的記帳簿如同一本無形的日記本,記載著我願意或不願意想起的諸般事件,好比一月一日和某某吃了那家蛋糕店,四月十日看了那部電影,九月二十五日買了那雙低跟踝靴,一路穿到了現在,並且將要前往許久以後的未來。

冬天和春天的許多日子裡,我都買回了草莓。為此我在記帳軟體裡,特別設定了一個名為「草莓」的支出類別,每到月底,按下統計鈕鍵,關於草莓的帳目立刻一覽無遺,這天多少錢那天多少錢,明明都是花費,讀來卻也如同另一種儲蓄。我為我的冰箱存進了一份又一份草莓。紅草莓。白草莓。粉紅草莓。為什麼如此偏愛草莓呢,我也說不清楚,也許是因為《蛋糕上的草莓》的影響。多年以來我不斷重看著這部酸楚的日劇,看到自己終於也越過了那些高中生主角的青澀年紀。ABBA在片頭曲〈Chiquitita〉中輕聲唱道:「Chiquitita,我們雖然哭泣,但是太陽依然在天上照耀著你。」

冬天過去以後,春天的許多日子依然非常寒冷。長長的假期,我一個人窩在屋子裡,穿著毛毛的室內拖鞋,伸手烘著那台老舊的暖爐,等待窗外的小雨停止。小雨始終不曾停止。想要上超市採買而不能夠,於是我到冰箱取出那些還沒吃完的草莓,動手製作草莓果醬了。首先將草莓洗淨擦乾,去蒂切半,放在寬口瓷碗中,以大量砂糖和少許檸檬汁醃漬。砂糖可以防腐,檸檬汁可以避免氧化。冷藏一夜,草莓釋放出豐沛的水分與果膠,便可以開始熬煮果醬了。

糖漬草莓在小琺瑯鍋裡,給爐台上的文火灼燒著,灼燒到沸騰的瞬間,紅豔的糖漿也咕嘟嘟冒出了泡泡。這時放進一塊無鹽奶油,一則可以增添香氣,二則可以消除浮沫(儘管我並不知道原理為何)。接著放進幾瓢蜂蜜。我也找出冰箱剩餘的銀耳,打成汁液,加入小琺瑯鍋中一併熬煮,因為銀耳的膠質可以讓果醬更為濃稠,而並不改變果醬的味道與色澤。果醬起鍋之前,拿出黑胡椒罐,研磨研磨研磨,撒下大量的辛香的小黑顆粒,這便是我最喜歡的黑胡椒草莓果醬了。

我暗暗想著,我是草莓富翁

果醬一般的早春,時間靜靜地凍凝著。太陽還未在天上照耀著人們。我在餐桌上校潤完一篇關於書信的文章,覺得可以準備一下午餐了,遂為自己烤了兩份草莓奶油吐司。一片吐司塗抹薄鹽奶油,一片吐司塗抹草莓果醬,夾心是許許多多觸碰到舌梢就幾乎要融化的草莓,甜而微酸。細細碎碎的黑胡椒在這些酸甜中偶爾供應細細碎碎的辣,也不炙人。

記帳的草莓季節,記下滿溢的草莓。等到忘卻的日子來臨,那數位記帳簿裡的草莓也會躍然紙上。久違的回憶是保鮮膜盒蓋上的鋸齒刀片,有一點鈍,有一點利,一不小心就可以劃破指尖的皮膚,咬嚙一般。

做完草莓果醬以後,冰箱裡的草莓還有很多,它們可以變成草莓奶昔,變成草莓果凍,也或者什麼都不變成,就只是草莓果實自己。二〇二一年的流行語之一:某某富翁。擁有許多耳環的人稱為耳環富翁。擁有許多貼圖的人稱為貼圖富翁。檢閱記帳軟體裡日積月累的,關於草莓的支出金額,我暗暗想著,我是草莓富翁。如果此刻即將展開一趟未知的旅行,我也會攜帶一整籃子的新鮮草莓,從車子裡沿途扔下,一顆一顆一顆,幾乎可以作為提示折返路徑的記號。無數的草莓在野外,漸漸迤邐成一道紅色的虛線,從起點到終點。

這樣的布置草莓的行為,在旁人眼裡大約是天真得近乎愚蠢吧?因為那些草莓必然不會在原地完好如初,等待誰的指認或撿拾。然而,我自己默默明白,丟下草莓,標記方向,其實早已代表了這將是一趟,一趟一去不復返的旅程。

(攝影/古碧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