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菇

老農眼尖發現了什麼,躍入一道土塹,向我比劃著枯竹荒草中的一物:「雞肉絲菇!遐邇大呢!是按怎無予人挽去?」雞肉絲菇我也見過,大多杯口大小, 偶而能在菜市場的角落發現,等待內行人的賞識。但眼前這朵卻是臉一般大的巨物,菌傘厚實肥碩,由內向外把灰棕色的傘蓋脹破,蹦出如玉般晶瑩的白肉……。

[1]

山上的老農來訊,說在茶園打草時,竟在茶樹下看到蹲了一隻鴨,鴨子被機器馬達聲驚飛,留下草窩中潔白的鴨蛋,足足有七顆!念在鴨母應是還會再 回來孵蛋,老農想向我借自動相機一用,希望能拍到鴨母孵蛋、小鴨破殼之可憐可愛。聽聞至此,我一口答應下來了,收拾設備準備翌日前往。

不巧遇上接連幾天大雨,待到再度放晴時已隔了三日。駕機車到老農的茶 園,露珠閃閃的紅土地上能看到生命活躍的痕跡:鼴鼠挖的、鼬獾刨的、山豬拱的,還有穿山甲鑿的,這些大小土塊隆起或凹陷,蒸著鬱鬱的暑氣,那般感受,猶是立在一巨獸面前,承受牠溫潤的鼻息。

穿山甲的覓食洞。(攝影/林敬峰)
穿山甲的覓食洞。(攝影/林敬峰)

老農領著我走進茶園,越接近草窩的位置他越顯不安,越過一牆茶樹他望向草窩,悄聲對我說:「鴨母無去矣。」然後雙手排開茶樹走近,草窩中七顆鴨蛋只賸其二,青白色的蛋殼還濺上泥痕,不似備受照料的模樣。「是毋是最近雨 落傷濟?抑是予啥物動物攪擾?」老農低語聲中,我撥弄附近的長草,從中拾起一物,也是枚鴨蛋,但是蛋殼破了好大一個口子,裡頭的蛋清蛋黃皆不復見, 想來是被一條靈巧的長舌抹走了。

「果子猫……臭猫……抑是山貉?」我思索著列出一張嫌疑清單。(白鼻心、 鼬獾和鬼鼠,能鑿開蛋殼的大概就這三個傢伙。)

「山貉攏食邊仔的桂竹仔筍較濟;果子猫遮應該無,附近無 in 愛的果子; 臭猫是足濟……應該是臭猫。」老農這樣推斷,我也架上相機照看剩下兩顆鴨蛋。(不過後來檢查相機,竟然只拍到山羌和一隻過路的白鼻心!)

破了洞的鴨蛋。(攝影/林敬峰)
破了洞的鴨蛋。(攝影/林敬峰)

任務似有似無的算是完成了,時間還早,老農索性帶著我在茶園裡四處遛遛,同時聽老農的滔滔不絕──聽鳥如何造巢、蟲如何蛀菜、蜂如何採蜜、松鼠如何打架。他看向天邊的鷹,便噘起嘴「呼咿──呼咿──」的吹口哨學鷹嘯。他雙腳實踩土地,卻也長出雄偉的大翼攬著丘壑。

老農眼尖發現了什麼,躍入一道土塹,向我比劃著枯竹荒草中的一物:「雞肉絲菇!遐邇大呢!是按怎無予人挽去?」雞肉絲菇我也見過,大多杯口大小, 偶而能在菜市場的角落發現,等待內行人的賞識。但眼前這朵卻是臉一般大的巨物,菌傘厚實肥碩,由內向外把灰棕色的傘蓋脹破,蹦出如玉般晶瑩的白肉;菌柄則從地底深處竄出,末端扣在白蟻熙攘的菌圃。

我嗜吃,同時也好煮,尤其愛找在地得食的奇異食材,聞的此事,老農爽快地把雞肉絲菇送予我,又帶著我挽了一框炒菜的蕨(三角柱仔),再順手拔了些煎藥的草,然後目送我下山。

三角柱仔。(攝影/林敬峰)
三角柱仔。(攝影/林敬峰)

[2]

盤算著要如何整治這意外的山肴,我車頭一擺先彎進了活絡的早市。早市裡的廟口前支著一頂小蓬傘,傘蓋擄著一塊方形的陰影,陰影中蹲著三個阿婆。

居左那位面前列著青蔥、蒜苗、生薑一類辛料;居右那位面前壘著醬筍、覆菜、 破布子一應醃物;居中一位則閒不得,忙著從腳邊一垛落的龍鬚菜中挑揀老莖。

此時盤算已畢──野菇煲湯但求其清鮮,蕨菜拌炒則需濃葷之物相佐,再見得攤上生薑白裡透黃,尖端還有一抹朱紅點頭,搭配野菇再適合不過;覆菜烏褐暗沉,盤蜷成球頗見份量,與蕨菜最是般配。

買了生薑帶上覆菜,避不了的得和攤販聊上幾句,尤其是手中的袋子裡還窩著一頭怪物,更是惹人注目。

「你橐仔內底是啥?」賣薑的一位先開口了。

「菇啊!雞肉絲菇!」

「敢有毒?」賣覆菜的一位也開口了。

「無啦!這我熟似的。」

「真的抑是假的?」他們兩人同時輕呼,然後三人就陷入了拌嘴的死循環。

這個說吃了毒菇會頭暈噁心嘔吐腹瀉,我說這菇市場偶有見之吃了不曾有病; 那個說鄰居的舅舅的兒子吃了野菇當晚夢中驚起咳出鮮血,我說這菇頂端一塊硬質尖凸是可食的標記。我來來回回也就那幾句詞,他們卻能變出各種可驚可怖的中毒面貌,那些臉發青眼翻白舌淌血的,說的我也有些動搖了,似乎能看見我不久後的死狀。

「提來!」忽的一句爆喝,居中的阿婆沉不住氣了,從那一大堆龍鬚菜中抬起頭來,拿了我的菇在手中轉了幾圈還給了我。

「這無毒啦!我做山的當然嘛知。」 接過雞肉絲菇,然後向她買了一把龍鬚菜謝過他的救命之恩。

[3]

回到家中,便即整治到手的野菜。藥草上鍋用細火慢焙,三角柱仔則要用鹼水浸泡去除苦涎,在此按下不表,要角自然是交予那一大朵雞肉絲菇。生薑切細絲,菇撕做條,雞雜剁成大塊煠過洗淨,依序放進滾水大鍋,再捻一撮鹽巴灑入,然後便靜待熱湯煲成。

倒數計時器的嗶嗶聲在腦中響起時揭開鍋蓋,見白煙裊裊升起,漫了一屋子清香,徐徐環抱灶台前的我,正如山環抱它懷中的一切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