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芋的抉擇

白熔岩、日初、熱帶風暴芋,各有各的特色,有的從葉片的中間慢慢長出白色的心、有的從葉基層疊出奶油黃的色塊,在賞葉的世界裡,欣賞幼年到成熟植株的型態,可收穫無窮趣味。

水芋屬(Colocasia)

還是去年五六月的時候、夏天剛剛要展開來,我窩據台北西區、一間駐紮在Co-working空間的新創公司工作,另在東區租賃了一叢小空間,每天鑽門而出、低伏夜歸,彎背躬身過日子、埋藏我尚未擦亮的脊骨。

小島將病毒隔絕在外一年,變種地四散開來

當時回去的地方,是忠孝敦化小街巷、典型台北的五層老公寓,跟典型外鄉青年一樣,棲居在頂樓加蓋裡,晚上的風會轟隆地吹、陰綿的大多日子裡,牆壁與床被會滲出水來,夜歸情侶的吵架聲,總是輕易穿牆而來。「房東是一位老先生,平常住在台南,就週末回來幫植物澆澆水。房租記得按時繳,是他的退休金。」領我看房的仲介小姐這麼說,她說話時候,我都點點頭,但不明白是,這擁擠的頂樓容納七八人、哪裡還有小花小草的空間。

東區疫情爆發的街道

曬衣場就挨著違建的樓房,與原來的屋頂之間,夾出一條走廊,夾滿了所有寄居者的衣物、撥開內衣外褲,有矮櫃上的魚缸夜晚會閃爍詭異藍光、有相近廚房的雛形、堆滿各種房東私人的雜物,直指室外的廁所。我偶爾晾曬衣物時,會注意到本該屬於廚房的洗滌台上,放著一組收好的梯子。

過不久疫病正起,公司負責人與先生從美國隔離完,抱著小娃衝進公司,召集我們聚坐於共同辦公室的沙發上,我與同事緊張地圍坐一塊,像部落開會一樣,等待什麼來臨。CEO舉起小娃、小娃用亮麗如火把火焰的叫聲,要我們撤離辦公室、回家待著。沒有思索太久,回到小房間整理打包,掛在走廊上的沒來得及收拾,便空了台北的房間。

當時寫下過這樣的文字:小島將病毒隔絕在外一年,變種地四散開來。四點中,島嶼北方將要二級升三級的那個週六下午。我戴緊口罩,必要之移動,離開收容我幾個月的頂加雅房。日子就都這麼過了。我抓著行李。S幫我提著手提袋,我們穿越人潮驟減的東區街巷、一邊驚嘆著:「路上的陽光那麼暖和,好像沒什麼事情發生一樣。」「卻什麼都發生了。」

卻什麼都發生了。

東區街巷,抉擇

返回鄉下、回到家裡、開始遠端的工作,每天早上九點開15分鐘的會議,便是一整天耗費在桌前、線上會議廳、床上與冰箱裡。不像遠方的城市具備方位,允許東西游移,生活、家事與工作纏在一起,沒有移動的去處,所有感官都停滯下來、一切是如此似成相似。

再前一年,也是坐在同一張書桌前,打開電腦對遠端的人說話,徘徊在氣炸鍋與枕頭之間、但不同是,那時候隔了海峽,隔岸觀火,一邊掙扎著扭曲地拼湊遙感地圖,俯瞰地球,比對GIS軟體,嘗試成為一個研究城市的學者。意料之外世界之災,使生活不便困難、也使我靜省,我幾乎都忘記最核心、最本質的我,只是一個單純在意寫字的人。

是什麼樣的辛勤意志,能照料出美滿的小花園?

我單純喜愛寫字這件事,間接導致我自身偏愛隱喻的美、話講不明白的推敲、要思索再三的過程。而顯然能遇見,突然要順暢地講話、傳遞訊息、擷取重點、表達觀點,能有多困惑、能有多窘迫。我不是不能明白工作中這些能力有多需具備,但我欲栽進這樣的情況中,我便愈背離創作的能量。

重回到台北的日子,好事是我更社會化了,壞也是。停下來的時候,我對自己說:「日子不能的話,表達愛意不能的話。那就不要寫。寫字是要誠實的。還有什麼能夠坦然我。我必須找出活路來。然後我才能成為敬重的我。」

停止書寫,認份工作,當一個我能企及最好的職員。隔絕的時候,陽台的仙人掌無分初曉落日,看顧著我。偶爾工作疲乏,到陽台重新練習走路。往下看是鄰居爺爺的花圃,大理花跟九重葛滿開在眼睛上。是什麼樣的辛勤的意志,能照料出眼前美滿的小花園?我因而日日偷窺鄰居爺爺辛勤的堆肥、翻土,看不同的瓜果結實壯碩。

有日太陽灼熱,向日葵正都盛開著。爺爺在土坑裡揮汗挖掘,我忍不住呼喊:「進屋喝水休息一下呀。」只見老爺爺用小毛巾拭掉額頭的汗水,緩緩抬起堆疊的皺紋,露出比園地裡一切都還綻放、滿開的笑容:「哈哈哈,種花種的太開心,都忘記時間了。」那一秒鐘,所有東西都是開懷的,日子平實、光亮恰好,植物便這樣住進了我的心中。

鄰居的花圃

水芋成長的喜悅 紓解了大疫年間的無常無奈

植物成為工作之餘的陪伴、與鄰居秘密共有的默契。繼仙人掌後,我最初栽種在陽台的是水芋(Colocasia), 水芋性喜陽光與水份,用盆栽種植的話,底部墊一稍有高度的小水盤,腰水泡盆,不太拘束土壤介質,只需將泥炭土、珍珠石混合一翻,底層鋪上一層淺淺的發泡煉石,盆養也可以長得非常茂盛,常常過沒一個月、又一月,茂密地底雜髮又從盆底的空隙鑽出,我第一盆檸檬萊姆水芋(Colocasia lemon lime gecko)便從五寸盆、八寸盆換到一尺盆,充足的水與足夠的晴朗,絕對能領略水芋成長的喜悅。

台中大甲是孕芋故鄉,每至夏日,在田土裡懷胎十月,地植的成熟食用芋頭(Colocasia esculenta,英文Taro)便會鋪滿整座小鎮。有一次與S到苗栗的火炎山爬山,回程跨過大安溪,到鎮瀾宮附近吃小吃與芋冰,芋的球狀地塊莖可裸切在冰上、也可以做成綿密芋泥流動在嘴裡、好吃極了。

吃飽後,預計回到台中市區的我們,誤闖進田間小路裡。原本焦急的我們,一人攀望近處的鐵砧山、搜尋更好的路途 ; 一人低速前進,避免掉進兩旁的泥地裡。一陣溫熱的風從車後吹了來,田裡的芋頭葉從風的來向,一層層地,晃浪成一片響亮芋海,我跟S同時驚呆了。自然交互在一起,我們深陷其中。

還有許多水芋,都是大甲芋頭的親屬,雖然不太會品嚐他的塊莖,但地下走莖可生出更多具觀賞性質的側芽出來,當大到一定的大小,便能夠拆芽接生。我栽植的白雀水芋(Colocasia elepaio milky way)、莫吉托水芋(Colocasia Mojito)擁有亮麗的白色、黑色潑灑斑紋,價格雖仍不便宜,但大得快,買小小側芽,細心培養也可以長成巨物,相比初植是一片手指心大小的葉片,現在展出的新葉,比我的大臉還胖得多。

白熔岩、日初、熱帶風暴芋,各有各的特色,有的從葉片的中間慢慢長出白色的心、有的從葉基層疊出奶油黃的色塊,在賞葉的世界裡,欣賞幼年到成熟植株的型態,可收穫無窮趣味。

法老王面具水芋 只要一眼 便迷幻地久久不能忘懷

有些水芋在展葉過程,也會有不同表現,像是黑珊瑚水芋(Colocasia esculenta Black Coral),初展的葉子還能看到隱隱的葉脈,沒過幾天便像是澆淋上原油一般,黑得油亮。而最具特色的一品,不得不提到由美國培育家Byran Williams育種創造的法老王面具水芋(Colocasia Paraoh Mask)。

2019年問世,2020來到台灣,他的成熟葉會微微蜷曲,並有深紅的葉脈,爬滿整張葉片。就像埃及王朝國王過世後配戴的面具一樣,只要看過一次,便會迷幻地久久不能忘懷,十分有記憶點,初引入台灣時價格昂貴,後來被大量組培,價格滑落,最近也成了較為實惠的顏值擔當。

莫吉托水芋
法老王面具水芋

水芋一暝大一寸,增添我種植的信心,他們閃動的葉片、被風打動時搖曳的姿影,總讓我想起在大甲芋田迷失的那一日,他們好像在說:「安啦,接著走,繼續走,相信你自己,不管怎麼抉擇,都會有我們的陪伴。」在侷限的陽台與房間之間,因為水芋、以及緊接而來的其他綠意,心靈上也獲得了慰藉。

我終於下定決心,回去台北,收拾留下的東西,徹底說再見。

不變的東區街頭

走進東區無人的街巷、經過閉門的店家,不知一年汰換多少次的招牌,都靜止在離開之前的模樣,像是我爬了六層樓梯,回到的那間房間一樣,所有來不及帶走的物件,與潮濕的霉味,混合成一種停滯不前的情緒,困在小小的空間裡。走進那條許久不見的走廊,將晾在衣架上幾個月的衣服一一收進懷裡、裝進行李。當走廊淨空,一切瞭然起來,突然我看見梯子相連的天花板有一扇門,沒有上鎖,通往天空。

植物們都將繼續隨著時間,佔據這座秘密的頂樓園地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爬上那個類似廚房流理台的凹槽裡、緊張、心虛又帶著一絲期待什麼的心情,將梯子固定住,一階一階慢慢往上爬。

打開天空。

光芒從雲層間照亮廊道。我瞇著眼,用手一撐,抵達了頂樓加蓋的屋頂。剛下完雨、一切都是潔淨而剔透,揉揉眼,同時小聲驚呼。終於、直到離開前解開盤旋心中已久的疑惑。便是這座空中花園。綠意盎然的招搖著,迎接大地的驟變與溫柔。

顯然有些日子沒整理了,雜亂至難以穿行,但除了些枯枝落葉,大部分的植物都仍然旺盛的生活著,盤據磚瓦、酒瓶與鐵碗,從最細小的縫隙,抽出芽苞、長出莖幹。他們早就已經在這裡,也將會繼續在這裡,無論有沒有疫情、嚴峻或和緩、有沒有房東老先生、有沒有我,他們都將繼續隨著時間,佔據這座秘密的頂樓園地。

我帶上門,回到陰暗裡,這一次,我沒有在裹足不前。返回鑰匙、走下樓梯、接上國道,緊握車子的方向盤往家裡去。接著我將會拿起筆、拿起紙。

就像家裡的水芋一樣,生來早已抉擇,將順著天性,繼續朝著陽光充分的地方,展開新的葉片。

家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