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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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瓜與蝸牛

我們決定取巧,每人拿著一個水桶,將百棵木瓜樹上的蝸牛盡數拔除,扔在水桶裡,傾倒在田裡的一隅,眼不見為淨,也不讓牠再靠近果樹。但我們始終還是小瞧了蝸牛,一週後木瓜樹的狀況仍未好轉,蝸牛反倒越除越多…

大學畢業後,人生茫然,因緣際會下,搬出去村裡的長輩借我們一甲地的田,要我們好好學農,唯一的條件是不灑農藥、不施化肥。因為豐田在1970年代時,曾因種植無籽西瓜,當時的農民們不懂得輪休,灑大量的雞屎肥,8年的時間就將村裡許多的農地種壞。長輩希望他的田要給村裡的後生好好學習與愛護,要我們記取前人的教訓。

婆婆阿姨的攤位裡 冒出一名年輕小伙子

當時我們一群人,有的正等兵單、有的還念研究所,正是游手好閒時,想來好玩便答應長輩。畢竟田上已有近百棵木瓜樹,若是新種的農作被我們種死,還有保底百棵木瓜源源不絕的為我們產出。

起初事情的確順遂,每天都有將近成熟或半熟的木瓜可以摘採,於是我加入到清晨鬧街擺攤販售自家蔬果的婆婆阿姨們之間。學著她們拿帆布鋪起自己一塊小小的一盤,搬著塑膠小矮凳,撕下紙箱一面,寫上「木瓜」二字,看看又不滿意,右上角又寫上「無毒」,畫個圓圈了起來。

當一切搞定,擺攤的婆婆媽媽們對我很是好奇,其中一個阿婆一邊拿著小刀剝牧草心,一邊用紅色的塑膠杯倒著米酒,叫我喝上一杯。大家看著我飲酒,哈哈大笑,來往經過的行人們也對一群「年上街攤團」裡冒出一名年輕的小伙子而感到好奇,多看我兩眼。

第一個上門的客人,是常在街上出沒的大姊。她問我木瓜怎麼賣?頓時間便將我難住:木瓜要賣多少錢?我趕緊看向左右的攤位,希望尋得一些啟示。但不巧,今日僅有我一人賣木瓜。於是小聲地問著剛剛請酒的阿婆,這木瓜該怎麼賣?阿婆說,這邊賣東西,開的價有人買就好。於是我轉頭跟客人說,你看這要賣多少?

大姊聽了笑,說一顆50元。我答應,一下就賣出三顆半熟的木瓜。待大姊走後,旁邊的阿婆才與我說,下次人家買,你一顆賣70元。我問她可以嗎?她說行啊!憨仔,你這又大粒、還無毒的!

那一天賣木瓜所得幾百元,我跟夥伴們買了手套、雨鞋,還貼錢買些農具。總算不用穿著運動鞋下田,也不用向鄰田的阿嬤借工具。

撒鹽治蝸牛害,阿嬤看著我啞然失笑:撒鹽!?

不過好景不常,我們馬上就遇到耕田以來的第一個災難──蝸牛。牠正式的名稱是非洲大蝸牛,牠們開始入侵到我們的田園裡。最初我們不在意,看著木瓜樹上爬著蝸牛,大家爭相拍照上傳,回頭還向家人炫耀。但得意沒有太久,我們便發現木瓜樹開始萎靡、葉片軟爛下垂、瓜果逐漸變色、果樹旁的嫩葉也在出生後的隔天,離奇消失。

示意圖/取自免費圖庫Pixaba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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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們還不知道是蝸牛的關係,向鄰田的阿嬤求救,她才告訴我們蝸牛要除。夥伴一邊聽著,一邊拿出手機查著,背著阿嬤輸入「蝸牛、木瓜」兩個關鍵字,確認阿嬤誠未欺瞞,偷偷地向我們點頭。我趕緊問阿嬤,那蝸牛該怎麼處理?是要在樹旁設小圍籬,又或者……撒鹽!?我天真的想,撒鹽蝸牛就會脫水,或許就不敢來在靠近。

阿嬤看著我啞然失笑:撒鹽!?搖了搖頭,旋即起身、佝僂著背走進我們的田,在木瓜樹下看了一眼,便從樹幹上瓜果的陰影處裡找到了躲藏的蝸牛。她隨手拔下一隻,看也不看、頭也不回,便往後方拋去……一會就聽到啪地一聲,蝸牛劃出了一道拋物線,重重地砸在田邊的柏油路面上,蝸牛殼碎裂飛散,留下一灘屍體在初夏的路面。

還能想像待到太陽一兩小時後完全升起,那一灘蝸牛將會成為路面上的黑漬,甚至散發出濃烈的異味。我們被阿嬤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還未反應,第二隻、第三隻蝸牛便又陸續的撞擊到柏油路面……。

殺生派VS.放生派

阻止了阿嬤,艱難地向她道謝。她回到自己的田裡時,叮囑我們要記得每天除蝸牛。我們幾人後背發涼,躲在她視線外圍在一塊,小聲討論該怎麼除蝸牛。要我們這群人一個個殺蝸牛,心理負擔還是太大了些。本以為躬耕生活可以養生,沒想到此刻卻得殺生。

我們決定取巧,每人拿著一個水桶,將百棵木瓜樹上的蝸牛盡數拔除,扔在水桶裡,傾倒在田裡的一隅,眼不見為淨,也不讓牠再靠近果樹。但我們始終還是小瞧了蝸牛,一週後木瓜樹的狀況仍未好轉,蝸牛反倒越除越多,田邊倒蝸牛的角落,甚至在隔日未見一隻蝸牛殘留。為了確認這些蝸牛是不是又跑回樹上,我們拿有色的膠帶貼在幾隻蝸牛的殼上做記號。果然,隔天又在木瓜樹上發現牠們,這令我們不得不開始認真地討論除蝸牛一事。

於是我們耕田的團隊爆發了第一次的衝突,五個夥伴分成了兩派,一派為殺生派,若不選擇像阿嬤那樣殺死蝸牛,那也可以將蝸牛通通倒進水溝裡,任其沖走;另一派則為放生派,他們認為不若把蝸牛全部抓盡後,找塊荒田倒入,任牠們在裡頭自生自滅。

殺生派指責放生派這樣會造成生態浩劫,放生派則指責殺生派為了作物,就要殺掉成千上百隻的蝸牛,難道良心不會不安嗎!?

某種意義上,蝸牛也是我們的作物了

當兩方都爭論不休時,我們突然想起了鄰村的國中同學──「kacumuli(南勢阿美族語,蝸牛之意)」,本姓倪,我們都叫他kacumuli,因為他們家是鄰近有名賣蝸牛的店家。他家就在村子往南的省道上,一間磚砌的平房,院子邊角長年堆積著蝸牛殼,像座小山般高。他家好認得很,除了院子小山般高的蝸牛殼外,入口還有塊招牌,用紅色的廣告顏料寫在白底的木板上,就大大兩字「蝸牛」。

捉蝸牛通常晝伏夜出,他們要在夜裡頂著頭燈揹著背簍於溝邊、田邊尋找蝸牛,直到清晨或傍晚,才一群人坐在院子裡敲著蝸牛殼,取出蝸牛肉,散裝成不同大小,放在透明的樹膠袋裡,用紅色的尼龍繩繞上兩圈束緊。一袋150元或250元,端看大小與重量。料理的方式常見的有三杯、原住民的家庭更會拿來煮湯,煮完的湯有勾芡,不是那麼多人可以接受,但在花東也是家常菜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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示意圖/翻攝自YouTube/蟲媽料理-賴蟲蟲

總之,電話撥通給kacumuli確認他們家有收蝸牛時,殺生派與放生派終於達成了協議:養雞的會殺雞、養豬的會殺豬,蝸牛是在我們田裡的,那就是我們養的──某種意義上,蝸牛也是我們的作物了。於是,當天我們花一早上的時間,撿三大桶的蝸牛去到國中同學家,滿心歡喜地給kacumuli的母親秤重。

最終秤得幾斤忘了,但換算錢才103元……三大桶的蝸牛,最後只變成一張紅色薄薄的紙鈔與三枚小銅板。夥伴們不服氣,事後再次打電話給kacumuli,想要問清楚他媽媽是不是坑我們的錢。kacumuli聽後氣得笑了:你們的蝸牛還帶殼的,殼的重量不用算嗎!?去殼的工不用算嗎?

他罵得我們啞口無言、面色羞赧,甚至難以回嘴。掛了電話後,我們回到木瓜田裡,看見又有蝸牛爬上木瓜樹,我們逐漸明白,鄰田阿嬤那瀟灑又熟練的拋蝸牛姿態,究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