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中藏金——薑黃

它的味道進入他的鼻孔,像軌道搭好的火箭,鑽進他的內心,喚起他不為人知的心事,若是埋在心底,就如未被挖掘的老薑黃,慢慢萎縮直到和土地融成一體,如同肉身銷毀,塵歸塵土歸土,消融在茫茫大地。

太陽出來的時候,樹葉在風中婉轉的飛出金燦邊緣,只要在屋外曬一個小時,就像充電一樣,精氣神飽滿。

我們看著園子裡的薑黃,原本一枝枝射向天際的翠綠葉片,如今枯黃歪倒地上,顯示薑黃成熟了,有見過朋友家的薑黃,開著淡紫色的花,花型輕巧得像一枚仙女,我們家的卻是紅艷艷,在一片綠中,展現跳痛的美。

辛香氣,不嗆鼻,聞起來讓人有種歡快感

冬天,是薑黃的豐收節日。我們拿了鋤頭鏟子開始挖掘。

先把葉子掃到一旁,葉子輕輕的倒下,用鋤頭往土裡一掘,再用後端的粗柄,順勢一抬,埋藏在土裡的薑黃,便輕輕地顯露出來。

有些塊莖長得很壯,拓成好大一塊,飽滿結實,有些只是長出小模樣,黑色的土襯著金塊般的薑黃,顯眼的很,園中遍植薑黃,兩個人挖了一整天,才挖出五成。

把成果抬到水池邊,第一道工序,就是用強力噴水槍沖噴,把泥土沖掉,第二道工序,一個個用刷子細細地刷,把表面多餘的粗皮刷掉為止。

洗刷時,薑黃的氣息也飄揚出來,味道跟薑不大相同,薑的氣味較為沉鬱,像下墜的深卡球,薑黃的辛香氣,不嗆鼻,聞起來讓人有種歡快感,水氣飛揚中,它的味道從鼻腔進入,有點醒腦,也有點活動心神,從腦部降到心,又從心升揚到眼睛,產生微微的刺激感。

團塊裡的薑黃形狀,像嬰兒短短的手指,在在指引著一條通往能量的路,那股能量,可以衝破淤塞的血管,讓血流更加通暢,讓能量跟著肥肥短短的薑體,一起奔跑在身體的通路中。

白菜變得滑潤可口,又有薑黃的輕盈恣意

趁著陽光大好,趕緊把薑黃一個個鋪在竹籃上,攤在曬穀場,等到下午陽光稍弱時,檢視籃子裡的辣妹們,被太陽曬到溫熱的薑黃,熱力更甚,薑黃的精油彷彿被提煉出來,不用靠近,就能聞到芳香氣味,那股辛香真醒腦。

薑黃收成的時候,正好台北友人來訪,幫忙我們務農,朋友中年職場失利,家中隱居,進了園子,他像個天生的農夫,勤懇實在地對待葉子下的根莖,拿著鋤頭,一寸寸地開挖。

晚上,我取了薑黃,切成小片,洗了隔壁叔婆菜園裡收成的大白菜,就著點市場裡買的雞油,先煸一下薑黃,待邊緣略焦,把大白菜下鍋,做個白菜滷,山邊的夜晚,濕氣特別重,每個人都覺得身體像蓋了件斗篷,舒展不開,薑黃白菜滷端上桌,有辛氣,又加上雞油的滋潤,白菜變得滑潤可口,又有薑黃的輕盈恣意,盡得暢快。

大家開桌吃飯,正是慰勞辛勤農務一日後的愜意時光,流了一身汗,再看身上手上沾的黑土,籃子裡滿滿的薑黃,洗了個澡,坐上餐桌,開瓶酒,看著桌上自己挖掘的佐料上桌,確實是很有成就的一天。

原來內向話少的朋友,兩日勞作後,談性大開,講起疫情,不免說到以往的職業生涯,限於大環境,公司樹倒猴散,理想嘎然而止,說到不為人知處,突然眼眶泛淚,隨即喝了一口酒,勉強壓下奪眶淚水,這酸楚,有誰解?

是薑黃吧?我心中想著。

時機對了,薑黃成了一個引子

它的味道進入他的鼻孔,像軌道搭好的火箭,鑽進他的內心,喚起他不為人知的心事,若是埋在心底,就如未被挖掘的老薑黃,慢慢萎縮直到和土地融成一體,如同肉身銷毀,塵歸塵土歸土,消融在茫茫大地。

時機對了,薑黃成了一個引子,把他的心事勾了出來,在酒的推動下,奔馳而出成了蒸騰過後的眼淚。

另一個朋友,剛好趕來洗薑黃。

朋友為人謹慎規矩,薑黃原來黑漆漆,不修邊幅的邋遢樣,在她仔細的洗刷下,個個變得端莊潔白,去掉剛猛外型的薑黃,如今端裝規矩地躺在籃子裡,等待下一步晾曬,這打磨洗刷的程序,猶如製造一個藝術品。

菜刀切片後,把一片片的薑黃拿去曬穀曬,曬到酥酥的 (攝影/譚玉芝)

「那瑕疵品怎麼辦?」我問。總有那些稍微乾扁歪斜的。

「瑕疵品就把它分到另一籃。」毫無懸念的她喊著。

「不過拆開來看,裡面的顏色還是好鮮黃誒,也不是不能吃。」她拿著瑕疵品看著,可惜地嘆道。

她一頭長髮整齊的攏在腦後。一雙圓圓的眼睛,毫無懸念的看著人,瘦瘦的身影忙碌的在水池旁,專注的刷薑黃,一個接一個,沒別的心思。

薑黃的鮮豔黃色,是天然的染色原料,豐滿的亮彩橘,對應到天上的太陽,藉著如鏡的山泉蓄水池,反射到她的胃,那空無的胃袋,其實堆積了過多的心事,像磨墨一樣,轉個不停,潰瘍反轉復發,這池水,照映出無法消化卻硬要吞下的人生,長期付出得到什麼?

煮出來的飯,帶著美麗的潤澤黃,彷彿沾了些喜氣

那,就讓薑黃以色來暖胃吧。再不行,我說,去田野間走路曬太陽。

冬日暖陽曬在背上,她伸展雙臂,像薑黃的指頭,伸向天,腳踏地,根植在土裡。

接天地。接天地後,天地悉皆歸。

「好舒服啊!」她說。

「其實這兩天,我才發現,他對我無情。」她說。

能說出來,就是種療癒,洗刷到最後,看見薑黃的乾淨本色,連心事一起洗,看清楚了,深埋在幽黯國度中的,難以啟齒的背叛或憂鬱,隨著薑色陽光,消化了。

檢視著曬完太陽的薑黃,件件都是大自然的藝術品,有的像五指山,有的像仙人掌,各個嬌憨,把玩久了,居然珠圓玉潤了起來,想到要把它們切片烘乾磨粉,居然有些捨不得了。

但農事不能停啊!菜刀切片後,把一片片的薑黃拿去曬穀曬,曬到酥酥的,再用打磨機反覆打成細粉,我洗了米,加了些橄欖油,挖一匙薑黃粉入米,煮出來的飯,帶著美麗的潤澤黃,彷彿沾了些喜氣。

吃進嘴裡,原本的米味被它的香味包覆住了,在嘴裡是甜甜的滋味,進入胃裡,暖氣充滿,快樂或痛苦,盡在熱熱暖暖的薑黃飯裡。

「甲飯喔!」我喊著大夥入座。

縱有千萬事,哪有吃飯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