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走味的傳承

可是香氣不似記憶的濃郁中帶著芥菜清香,最慘的是「色」和「味」,母親芥菜飯中翠碧油亮的芥菜,變成了鍋中乾癟枯萎的菜乾,芥菜的苦味還壓過其他配料沁入米飯內……

有人說:「太能幹的父母會養出無能的兒女。」我家就是典型的警世範例。

母親不僅是厲害的廚娘,還嫌幾個孩子手腳慢鈍,連家事都一手包。長於這樣的環境,我標準的四肢不勤、五穀不分,母親一手好廚藝全然沒有傳承,只能追尋記憶中的好味道。

(插畫/玨心)
(插畫/玨心)

她燉補,我逃開;她叫我吃,我逃得更遠

舉凡包粽、捏餃、炊粿等等從備料到成品,母親無一不能。小時候最愛吃一樣甜點「紅豆丸」,當時鄉下人家只有燒柴的大灶,製作紅豆餡不易控制火候,母親就是有辦法爌出一鍋不水不焦的紅豆泥,捏成一顆顆丸狀物,先放入加了蛋汁的麵糊中裹衣,再挾起來置入油鍋內,就炸出了熱騰騰、香噴噴外酥內綿土金色「紅豆丸」,根本不顧燙舌就往嘴裡送,才一邊跳腳抱怨:「齁!足燒ㄟ啦!足燒ㄟ啦!」

民間俗諺「屘查某囝食命」,意即最小的女兒命最好,加上母親擅長烹煮,我就成了她口中的「歪嘴雞食好米」。可不是她煮出來的美食我全收入腹肚櫥櫃,她很懂得「廢物利用」,人家廢棄不要的檳榔樹可以取來檳榔心清炒,我吃;野外蝸牛也可以端上桌變成佳餚,我拒吃。

最最不敢領教的是,母親喜歡燉補,橫直雞、鴨、鵝自家飼養的,連大清早就咯咯咯、咯咯咯比鬧鐘還吵的火雞,她也能養到肥肥壯壯以打架為樂,中藥店抓一帖補藥,就能燉煮讓全家人滋補養身的藥膳鍋--偏偏我聞不得中藥材的氣味,她燉補,我逃開;她叫我吃,我逃得更遠,母女間常為了那一碗藥膳上演妳追我跑的戲碼。

為了我拒吃母親認為珍貴的藥膳,氣惱傷神,對父親嘀咕道:「毋肯呷補毋就想要呷苦?三寶身體,㾪,兼薄板,後擺誰人的子弟看會尬意?」

父親當時的悻悻然,我永遠記憶:「若天腳下的查埔郎目晭攏糊著牛屎,就飼踮厝內做姑婆哪有要緊!」

最懷念母親的料理:芥菜飯

不曉得是不是我小鳥胃又挑食,真的從小「㾪,兼薄板」,臉小個子小,幸好不是全天下的男人「目晭攏糊著牛屎」,長大後還是有人肯把我撿回去,不必真的養在家「做姑婆」。

外子談起他的母親逢年過節煮一鍋根本是在喝酒的麻油雞,老土雞的肉還硬得石頭似地,那已是她的最佳拿手菜。我不禁慶幸而且感恩那無緣謀面的婆婆,所以外子才會那麼「好飼」。

外子問起我最懷念母親的哪一道料理,我毫不猶豫回答:芥菜飯。

只要母親那天炊了一鍋芥菜飯,我會把小鳥胃撐成老鷹肚。

與其把記憶中好滋味說到天花亂墜,還不如起而行做示範,還拍胸脯掛保證:不難!不難。備好乾蝦仁、香菇切絲連同紅蔥頭爆香,再放豬肉絲倒少許醬油一起炒,最後放入切小段的芥菜翻幾下沾沾香氣,再盛起來放入鍋中連同洗好的生米、適量的水、一小把枸杞攪拌均勻,接下來就交給大同電鍋幫忙。

大同電鍋交差,我以為鍋蓋一掀萬事OK,一看,兩眼發直,外子先深呼吸兩口:「嗯~好香!」

可是香氣不似記憶的濃郁中帶著芥菜清香,最慘的是「色」和「味」,母親芥菜飯中翠碧油亮的芥菜,變成了鍋中乾癟枯萎的菜乾,芥菜的苦味還壓過其他配料沁入米飯內--外子早盛了一碗搶先嚐鮮,老話一句:「好吃啊!」我煮的食物哪一樣他嫌棄過?

哪尋回古老大灶和母親為兒女汗滴鍋中飯的精神?

真正領悟「同料理,無同師傅」的道理。細細追思,雖然備料無誤,母親是站在大灶前以豬油爆炒配料後,再加入米一起翻炒至米粒沁入香味,然後加水蓋上鍋蓋蒸飯。她就蹲在灶前控制柴火,冷天還好,熱天火煙熏得她一頭一臉的汗水。直到飯蒸熟了,她事先汆燙、濾乾、切段的芥菜,再加入飯中攪拌均勻,重新蓋上鍋蓋微悶一下,起鍋,色香味俱全--可是我哪尋回古老的大灶,還有母親為了兒女汗滴鍋中飯的精神?

外子直搖頭,說女人果然是水做的,拿大同電鍋煮頓芥菜飯,蒸氣也可以熏得我眼睛出汗。

也偌久他不帶我去墳前獻花了,奚落我怎會眼淚一樣豐沛,只有身材不復當年的奧莉薇,癱在墳前以為自己是一座雙噴泉,他卻再也不能像吃了菠菜的卜派輕易把我甩在肩上扛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