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張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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蕗蕎為什麼流眼淚?

用清晨露水來比喻人生,已經夠短暫了,況且還是蕗蕎葉上的露水,到底想要逼死誰?如果是芋頭葉上的露水,大顆許多,感覺上這條命會撐比較久。

每年蕗蕎只會陪伴你一個春天,蕗蕎一旦下市,代表夏天也等在門口了。春天離去,只剩醃漬品可吃。蕗蕎為五辛之一,古名為薤(音同「謝」),所以,薤鮮堪食直須食,莫待無薤空食漬。用鹽巴、糖、醋把洗淨陰乾的蕗蕎醃起來裝在玻璃瓶裡,很像我在西班牙時很喜歡的醃漬迷你洋蔥。

蕗蕎葉上的露水

蕗蕎的葉子成細細長長的圓管狀,葉端收尖,纖細秀氣,水滴很難站得住腳,一瞬間就消失了,所以漢魏時期有一首樂府《薤露》,用蕗蕎上的露水來比喻人生短暫。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用清晨露水來比喻人生,已經夠短暫了,況且還是蕗蕎葉上的露水,到底想要逼死誰?如果是芋頭葉上的露水,大顆許多,感覺上這條命會撐比較久。

一查典故,才知道是秦末自立為齊王的田橫兵敗,拒絕歸順劉邦,不願受辱而自盡,追隨他的五百壯士也剛烈殉主。《薤露》引申為送別王公的輓歌。

日本人也愛吃蕗蕎(辣韭),酸爽開胃的醃漬蕗蕎是吃咖喱飯的絕配。有時還炸成天婦羅。夏目漱石有一篇叫做〈薤露行〉的小說,改寫亞瑟王之死。用田橫和他的五百壯士來比喻亞瑟王和他的圓桌武士,雖然冷僻了點,不過刀劍無情,一介武人的性命的確就像蕗蕎葉上的露水。

玄妙幽微,春天裡一株辛香小草上掛著的細微水滴所反射的晨光。

(攝影/張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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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出生的那一年,阪本龍馬轟轟烈烈離世。幕府大政奉還,封建武士的時代結束,明治維新開啟了中央集權。

不過,現代日本其實奠基於古老的封建制度上,各個藩主統領藩士管好自己的藩國,高度地方自治,自古以來武士階層上上下下都很習慣在家鄉政治中扮演某個角色,也認為自己天生有資格參政,劍及履及,充滿行動力。哪像中國士大夫被中央集權的龐大官僚體制收編良久,臃腫龍鍾,只會醬缸清議,之乎者也,天子腳下,折斷脊樑,跪裂膝蓋,一丁點自發的氣魄都沒有。

難怪我一直覺得幕末志士的行徑,雖然才距今一百多年,卻頗像司馬遷筆下那些仗劍行千里的先秦遊士刺客,慷慨豪俠,胸懷大志,題材足夠拍一齣又一齣的大河劇。夏目漱石就是聽這些故事長大的,他的父執輩可能還親眼見過那些知名人物。

(攝影/張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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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只剩皇帝和奴才,鐮刀和韭菜

楚漢相爭時的田橫只想做一個封建諸侯王,重建故鄉齊國。如果項羽獲勝,劉邦敗落,楚國貴族項羽會選擇回歸大大小小各封建諸侯國並存的體系嗎?那今日的中國人會不會少一點奴性?多一些貴族氣?

孔子的理想是大大小小的諸侯國依照周禮各自過活,周天子只是禮儀性的共主。中央集權只會汲取地方資源,壓制地方發展,殘害百姓。孔子一定會同理貴族田橫,本能性地厭惡平民劉邦,把後世的大一統帝制視為暴政,唾棄那些手無縛雞之力、只會拍皇帝馬屁的文弱儒生。

孔子不只搖筆桿子,他是能上戰場打仗的封建貴族武士,會騎馬射箭駕馭戰車。如果放在今天,他應該一身精實肌肉,會開戰鬥機。

《薤露》之殤是在悲嘆什麼呢?原來是在悲嘆,擁有武力的封建貴族像朝露一樣蒸發了。從此沒有任何權力能抗衡專制皇權,形成良性制約。

普天之下,只剩皇帝和奴才,鐮刀和韭菜。

明治時期大文豪吃咖哩 配小碟醃漬蕗蕎的想像

中國人早在兩千年前就悲哀地喪失了另一條路徑的可能性。因為民主起源於國王和地方軍事貴族之間的博弈,你有刀槍兵馬,朕打不過你,所以朕跟你談條件簽條約,日積月累形成憲制。朕尊重你的自由,只因為你能打。

我有時候懷疑,如果西方人叩關時正值百家爭鳴的春秋戰國,中國現代化應該會順利一點。

為什麼日本可以快速脫亞入歐?因為幕末日本的社會結構和精神氣質本來就類似封建時期的歐洲,地方大貴族擁有武力和獨立財政,用土生土長的自家班底世世代代守護斯土斯民,和先秦時代的諸侯國一樣生命力旺盛。早在黑船駛進江戶港之前,各藩主就常借用商人資本撬動工藝技術的更新迭代,經營實業,互相競爭,盈虧自負,不敢胡搞瞎搞。藩政萬一破產,幕府會降罪廢藩的。

亞瑟王傳說剛好正是西歐封建騎士文學的最高峰,而日本受到海洋庇佑,被視為亞洲的英格蘭。明治時期的大文豪當然和漢洋三種文化皆通,但我總覺得他只是吃英國海軍傳進來的咖哩飯,配上一小碟醃漬蕗蕎時,湊巧聯想到這篇小說的名字的。

(攝影/張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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