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棘手黃金板栗,美味大勝天津栗

他剝著栗子肉,才塞進嘴裡,即大呼:「這哪裡來的?怎麼那麼好吃啊!」完勝了天津栗與丹波栗的口感,既鬆綿又緊實富彈性,甜中帶甘,如實告知之後,他問我說:「問問還有沒有?多買一些。」準備揪團購時,想起念念甚久的嘉義老同學,遂問嫁到嘉義多年的她,可知嘉義中埔有此物?

這日,堪稱豐收的植物日,找到栗子產地、得見始終善待自己的老友、聽了內容扎實的植物講座。身心絢爛,有種幸福百分百的感覺。

「這比蘋婆好吃多了。」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自己秉性好奇,又有齧齒動物的食性——特嗜堅果,一人可以邊讀書邊嗑掉一斤鹹酥花生、一包蠶豆酥、一袋菱角……而節氣白露前後,正值體內儲糧期,待收成的農作物除柚子外,還有栗子,往往不自覺地獨自嗑完一包,果然很齧齒動物。

中秋後,老友捎來一袋栗子,栗實甚碩滿甚圓足,一顆約六、七公分寬,提到自己超愛吃蘋婆的,負責當郵差專程快遞的少友說:「這比蘋婆好吃多了。」

老友告知此乃嘉義中埔所種,歷經十來年方結實,我說:「得去撿幾塊石頭來炒囉。」她笑回:「蒸就很好吃了,尾巴要剪開來,以免爆開。」正好另一位畫家友人來訪,分她幾些,遵囑邊聊邊顆顆剪開,以大同電鍋外鍋加兩杯水,蒸第一回,跳起後,待降溫,加水再蒸,她返家蒸食過後,也讚嘆中埔栗子的口感滋味。

與老爺兩人都忙,晚間總找機會分享今日見聞與看法。那晚,他剝著栗子肉,才塞進嘴裡,即大呼:「這哪裡來的?怎麼那麼好吃啊!」完勝了天津栗與丹波栗的口感,既鬆綿又緊實富彈性,甜中帶甘,如實告知之後,他問我說:「問問還有沒有?多買一些。」準備揪團購時,想起念念甚久的嘉義老同學,遂問嫁到嘉義多年的她,可知嘉義中埔有此物?她委實不知,但住處離中埔不遠,可去代我取。

貪吃如我,即刻追尋栗子芳蹤,查問及已值季末,所剩不多。既好吃又是植物業餘愛好者,決定藉著追尋黃金板栗的理由,找出瘋忙的縫隙,探訪多時不見的老同學。

以鹽炒,而非糖炒,謂更能提出甜味

於是,老同學的先生擔任司機,一行三人抓住秋日板栗的黃金尾巴,農家電話裡說已經沒有了,到了現場卻還堆積如小山。樹上猶掛著些許青綠色小刺蝟般的黃金板栗,正嘖嘖稱奇時,農家太太現身,據她透露,這栗子是六十餘年前,公公上阿里山打工,人家送他幾顆,帶回家一吃,讚嘆如此佳味;日後他再上阿里山,拿到生實,捨不得吃,揣回自家農園,種下第一棵母株,逐漸枝繁葉茂,遍布兩甲地,養活一家人。

不過,她兒子在一旁卻說,「這已經不可考啦。」

無暇追究黃金板栗來源,總之,已經成為農家的「生財樹」,然而採收黃金板栗有其先天風險,一不留神腦袋被熟果砸個正著,重則要送醫求診,說來盡賺的也是辛苦錢。

每年暑假八月底,全家全員出動,老少手套一雙、頭盔一只、水桶一個,再備一把自製的平行長鉤,滿地找成熟落地的棕色刺蝟。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黃金板栗為殼斗科栗屬,常見於海拔三百七十到兩千三百公尺山區,分布在越南、中國東北、華北、華中乃至於西南的貴州、雲南,甚至西藏等地;目前,板栗生長最南端、成熟時間最早就屬嘉義中埔,整個中埔鄉種了四十、五十甲。

五到六月間毛毛蟲狀的葇荑花序開得如滿樹爆竹,長索狀的雄花,叢生狀的雌花味道濃烈頗能吸引昆蟲授粉,據說栗子花蜜的香氣相當濃馥,只是量太少,生吃都不夠;成熟後由綠變棕色的栗實裡有三顆栗子;每年八月進入果熟期,中埔鄉舉辦栗子節慶豐收,當地人習慣以鹽炒,而非糖炒,謂更能提出甜味。

天涯咫尺,唯難忘昔時冬日爐邊暖語

年年都惦記著中埔黃金板栗的產季,再親自赴產地,卻常錯過。想念栗子滋味的老爺見路旁販售韓國栗子,拎回一包,才吃兩顆,就拚命搖頭說不能比,曾經滄海,吃過中埔栗子,其他的栗子莫不索然無味。

大約二十多年前聖誕節前後,與一對好友夫妻赴羅馬分時旅行,下榻距羅馬四十分鐘遠的戴安娜湖畔的Villa。聖誕節期間,諸店不開,只能window shopping,連餐廳也照常休假。每日晚餐非得在街上採購完備,自烹自煮。我們散步羅馬街道,買袋路邊攤的炒栗子,發現栗樹處處,遂撿拾栗子,負責料理早晚餐的我,把栗子放在爐邊烤熟,口感竟欠佳,只能聊作談話的佐食。

植物與食物的憶往,友人夫妻遷居彼岸多年,兩人連讀了三個博士學位,幾近失聯,天涯咫尺,唯難忘昔時冬日爐邊暖語。人生路上,常受親情與友情的澆灌,任憑自己率性。 (本文摘錄自《不知道的都叫樹》,小標為本刊編輯所加)

【說說書】愛植物及人類

文/新井一二三

古碧玲這本《不知道的都叫樹》堪稱奇書。

正如她自己在序文裡寫,世上多數人用食物連結記憶;比方說我,的確對每個親朋好友都有涉及到食物的具體回憶。不用食物,而用時代曲、服裝、電影等連結記憶的人也可不少。我家「老爺」就最近每晚都打開亞馬遜音樂來播放一九七〇年代、八〇年代流行曲集,為的是引來當年回憶並作為老夫老妻晚餐時間的話題。人甚至還會用房子來連結記憶;日本《週刊文春》上長期連載〈房子的履歷表〉系列專訪,多年來都頗受歡迎,就證明這一點。

然而,用植物連結記憶的人,我寡聞陋見才第一次認識。會養植物的人被說成有綠手指。那麼,通過植物來掌握世界脈絡的人,該可說有綠心吧。古碧玲的綠心是如何養成的呢?果然於人生最早期,在母親與她的互動中播下種子的。

母親節的花絕非粉紅康乃馨,而是奶白梔子花

整本書開頭放著的〈母親花,梔子花〉是我最喜歡的一篇。才四歲的時候,有一天,小碧玲跟母親單獨去外公任職的衛生所,看到遍野盛開芬芳馥郁的梔子花,母女倆摘取了滿滿籃子帶回家。那美好回憶,很多年後叫她寫下「盼望時間永遠停在那一天。」上有姐姐下有妹妹的碧玲,小時候很少有機會跟忙碌的母親雙雙外出。因為那天的記憶特別深,她都說「對我來說,母親節的花絕非粉紅康乃馨,而是奶白梔子花。」可見,年紀小小,花兒對她就成為愛情和幸福的象徵。

在她家,愛花兒的不僅有母親而且有父親。第三篇〈父親花,矮牽牛〉就講到,也在她小時候,有一晚,全家都在客廳裡等待父親養的曇花一現。她寫道「朵朵白色的曇花像一懸明亮的孤月。」可是,印象更深刻的好像是父親的形象。「那晚他面容特別亮潔,幾乎可說是鏡面似的額頭,完全是畫素描時的受光面………我想若有天神真的降臨,大概就是那般光景吧。」

她對父親的關懷一直沒有消退。第四篇〈誰的鄉愁?〉裡就寫:女兒長大後常去香港出差,父親每次都託她買老家風味「欖柿」回來。父親原來是戰爭年代跟隨學校大撤退至台灣的。後來他對家鄉的思念似乎凝聚成黑乎乎油亮亮的鹽醃橄欖。父親去世後,感覺上猶如失去了回鄉之路的女兒寫道「如果能再重修父女學分,要把父親的來時路與種植物這兩課修回來」。

反叛精神大爆發的國中時期 對自己投下的信任票

從父母耳濡目染繼承了綠心的女兒,後來無論上學、上班、去旅行、開咖啡店,生活中一定有花草樹木。連季節更迭,對她來說,都是應時的花兒傳遞的訊息。反叛精神大爆發的國中時期,當家教的父親老友贈送巴西鐵樹,她也心底下領略其珍貴,將之理解為「對自己投下的信任票」。直到她結婚,母親提醒新人說:新房子一定要放紅色植物討吉祥。從此對植物的愛也傳到第二代家庭去了。

後來,碧玲果然也把綠心精明地交給了第三代兒子。第三部〈家庭・隨順〉中有一篇〈為孩子揷一瓶花〉寫道:托父母帶的兒子很調皮,外婆的口紅啊、床單啊、乳液啊、梳妝台啊,通通都給他糟蹋了;然而,他對碧玲在家插的花,「從來沒毀過任何一朵花或一片葉子。」秘訣在於「從他很小的時候,每次回來,我都跟他說『這是媽媽幫你插的花,是你的花喲』。」看來,小朋友比大人更能理解愛的珍貴與疼惜的重要。

對植物的愛,讓她細讀各國的自然文學作品、細看電影中出現的花瓶,也做攝影、畫畫兒、多次跑東台灣、進一步認識原住民文化、跟朋友們分享來自植物的美味。換句話說,導致她活得並不高調卻很充實,腳踏實地則不在話下了。

植物在我們不同的現實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樑

植物無國境,對哪國的花兒,碧玲都一樣愛戴,所以注意到在東京奧運會頒獎典禮上贈送的小花束是來自三一一災區的。

然後,在最後一篇中,我們讀到,在荷蘭攝影師的作品集《扎根》裡錄有突尼斯難民營的居民們種花兒、造出花園的照片。那顯然是人類自尊心的具體表現,正證明古碧玲在書中寫的一句話:植物並不需要人類,但人類絕對離不開植物。那是她從四歲到現在,以植物為友,把一天天的日子,仔細地生活下來的心得。正如收到她書信的荷蘭攝影師,在給她的回音中寫道:植物在我們不同的現實之間搭起了一座橋樑。而我們,不必說,就是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