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姚若潔)
(攝影/姚若潔)

博物的慰藉

不久前看到一張舊照片,是自己不滿一歲時家中某面牆的局部,滿滿的都是書。於是隱約明白,自己從出生以來,便很習慣這種「大量性質相似卻各有不同的東西,以混亂又有序的方式排列在一起」的環境。

本世紀初,剛到英國住下來不久,聽說我們那人口二十五萬的小城也有一個自己的小小自然史博物館,便好奇地在前輩的帶領下前去參觀玩耍。

第一次去時,只概略知道裡面的展品原本屬於維多利亞時期某個有錢人家的紈絝子弟,他非常喜歡獵鳥和製作鳥類標本,甚至蓋了間房子專門展示他的珍藏,後來就這樣連房子帶標本成為了博物館。

源於希臘文的「畫越空間」和「景」二字結合

房子外觀是令人想起英國鄉村火車站的磚造建築,房內構造簡單,沒有隔間,可直接看到三角屋頂的結構。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兩側牆面壯觀排列的標本展示箱,箱子正面嵌著玻璃,疊高三四層,每一箱裡都有幾隻姿態各異的鳥兒,周身圍繞著不同的植物或水陸環境,就像是直接從野外搬來的一格風景,頂多加上一點歲月的灰塵蒙蓋。

後來查證資料,說這種連同生態環境一起展示的動物標本稱為「diorama」,源於希臘文的「跨越空間」和「景」二字結合,有立體景觀之意,而這些展品的原主人愛德華・布思(Edward Booth)正是此類標本展示法的開創者。沒想到這種不太起眼也不怎麼有名的博物館,背後還藏著有點厲害的故事。雖說,在英國住久了,便發現有點厲害的人事物到處都有,更重要的或許是有人有心還有經費,才能把這些事蹟留下來吧。

(攝影/姚若潔)
(攝影/姚若潔)

相距遙遠的台灣和英國在腦中相互振盪、共鳴

之後過了不知多久,自己單獨再訪;那多半是學業壓力下想排遣心情,卻又無法遠行時的選擇。此次館中陳設稍有變更。逾百年的鳥類標本景觀箱仍佔據兩側牆壁,這似乎是當年布思把博物館交給政府管理時的條件;不過中央的空間可以依照不同特展做隔間變化,展覽用的燈光和看板當然也設計得更為現代化。這次我看到許多蝴蝶標本,排列在一個又一個淺淺的木製昆蟲標本箱中,按照世界地理排列。世界地理——也就是說,除了那些蝶展中永不缺席的中南美洲藍光耀眼的摩爾福蝶、東南亞體型巨大的鳥翼蝶以外,可能也有機會看到分佈區域包含台灣的蝴蝶。

我跨步前往亞洲,顧盼搜尋,真的看到了柑橘鳳蝶。沉著的黑色脈紋,含蓄的粉質黃色斑塊,加上後翅內側末端一對可愛紅色圓點——真是好久不見。瞬間時空錯移,腦中突然蹦現台大森林系和植物系標本館的景象,甚至還有昆蟲館圖書室那木造書架的記憶,同時眼前的挑高屋頂、標本展示櫃的木頭結構、古老的玻璃,都格外分明地進入我的意識之中。嗡嗡地,相距如此遙遠的台灣和英國在我腦中相互振盪、共鳴。接下來的幾年,布思博物館就成了我思鄉時聊以慰藉的場所。

(攝影/姚若潔)
(攝影/姚若潔)

略有沾上自然學家傳承的自我陶醉

一定要說的話,我是喜歡博物館的。兒時和家人一起逛故宮看雨過天青色的宋瓷、到歷史博物館看黑暗洞穴中的北京人(或自願被北京人模型驚嚇),都是愉快有趣的記憶。初入台大第一年,走進當時仍屬動物系的一號館,不甚明亮的走廊中放著裝載各種動物標本的古老木櫃,天花板還懸吊著巨大鯨魚骨骼,不能免俗地覺得這完全符合生物學殿堂的形象。

我的學習歷程並沒有涉及標本檢索,但分類學實習課時,從一個個木製的昆蟲標本箱中取出標本,仔細觀察歷代學長姊採集的各類昆蟲的形態特徵,仍是略有沾上自然學家傳承的自我陶醉。後來對演化生物學產生興趣,讀到早期歐洲科學家爭論恐龍究竟是什麼樣的生物,因此去了英國時,一定要到倫敦的自然史博物館朝聖,先與大廳裡迎接參觀者的梁龍骨骼複製品打招呼,再鑽進一間又一間看不完的展場。

不久前看到一張舊照片,是自己不滿一歲時家中某面牆的局部,滿滿的都是書。於是隱約明白,自己從出生以來,便很習慣這種「大量性質相似卻各有不同的東西,以混亂又有序的方式排列在一起」的環境。無怪乎在還沒有IKEA的時代,我也深受大型五金行的吸引,光是在無窮層架間的狹小走道裡徘徊,瀏覽不同大小的螺絲釘、不同規格的金屬彎管,還有不知用途的種種工具排列在一起,就能讓人感到愉悅與滿足。

大量,似乎自然而然地吸引人的好奇與注意

把這種感覺歸為滿足,或許在某種層面反映著人類的佔有慾。約翰・符傲思《蝴蝶春夢》的主角從收集蝴蝶標本開始,終至發展為收藏愛上的女人,這種把人徹底物化而無法自抑的瘋狂,立刻成為驚悚故事中的經典形象。

回顧現代博物館前身,例如埃及托勒密一、二世父子建立亞歷山大圖書館,便意圖要「收集世界上所有的書」。西方大航海時代,王公貴族不僅瘋狂收集世界各地的珍奇物品,還要展示炫耀,花在展示上的心思,帶動了近世博物館的誕生。英國維多利亞時期認為博物館和美術館具有教化大眾的功能,但在談到教化之前,還得先讓大眾前來吧?卻沒聽說他們擔心無人參觀,好像只要開了館一定可以吸引人群,畢竟帝國擁有大量收藏品可以展示。

大量,似乎自然而然地吸引人的好奇與注意。為什麼呢?用眼睛吸收大量物質形象,也是一種佔有慾嗎?而現今博物館必然黏附著的販賣部,有時甚至是頗具規模、內容琳瑯滿目,簡直不輸博物館本身的紀念品專賣店,則毫不避諱地照顧著來訪者的佔有慾。

一個可以盡可能保存人類共有財產與記憶的地方

結果我在自然史博物館買了馬克杯,在倫敦動物園買了鑰匙圈,在福爾摩斯博物館買了一個寫著「福爾摩斯博物館」的金屬門牌。二十多年後,這些東西居然都還在。我偶爾帶著矛盾的心情看著這些物品;他們實際上並沒有幫助我想起參觀當時看到了什麼。更多時候我根本忘了他們的存在。

或許二十世紀以來的物質累積已經走到極端,於是現在有一些人決意往相反方向走,希望自己擁有的物品愈少愈好。我對此雖無實踐,但亦有些許嚮往,至少想減緩物質累積的速度。在這種心情下,自然不會想在家中累積更多物品,但相對的,對於現代博物館便產生了新的敬意與期待:希望那是一個可以盡可能保存人類共有財產與記憶的地方,有專業人士的管理,還有硬體設施的保護,讓研究者能夠從中挖掘出意義,讓大眾(如我)可以親近欣賞,獲得意外的知識,偶爾還可攪動蒙塵的記憶。不用買紀念品囤積家中。如此便已令人滿足矣。

(攝影/姚若潔)
(攝影/姚若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