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吃掉了什麼呢？

這個夏，滯悶的夏，鬢髮再飛霜白的女子行經水澤，穗花棋盤腳花開正盛。她望著如煙似霧的花，望著墨黑晶亮水面，過往繁花，就這樣一一映現其上……

那個小女孩總是那麼安靜。

上課、下課、放學，都安安靜靜的。即便在家裡文具店擠滿小學生喧鬧的時刻，她也安安靜靜守在一隅，滴溜溜轉動眼珠子防著偷書賊，一邊幫客人找商品、報價、包裝、結帳。

文具店生意閒淡時，安靜為她在店後方開張一間「一人獨享神奇書屋」，安徒生童話、伊索寓言、福爾摩斯全集、塊肉餘生記、金銀島……令她即便隔天就要月考，仍流連其中。

曇花吃飽安靜，漸漸闔上嘴巴

安安靜靜很好，但小女孩偶爾也想讓花吃掉一點點安靜。

什麼花能吃掉安靜呢？該只有曇花吧！

祖母種的曇花，每當開花時，就像慢慢、慢慢張大嘴巴要吃掉些什麼。平日即便晚間也往往在外忙碌的爸爸，會撇開諸事，慎重將曇花搬到客廳；總打理著文具店一切的媽媽，會早早煮了飯，催四個小孩吃飽飽、做好功課；早睡的祖母也延遲了入眠時間，與大家一起團團圍著曇花坐定。這讓小女孩覺得所有家人都陪她齊心一力，打心底呼喚著曇花：「張開嘴吧！張開嘴吧！」

曇花聽話，先微張小嘴，再緩緩、緩緩愈張愈大，最後，華麗無比地開口至令人驚嘆的程度，開始吃掉安靜；而那一個個被咬出的缺口便爆出了歡聲笑語。

曇花吃飽安靜，漸漸闔上嘴巴，這時，祖母會拿來剪刀，剪下飽含靜謐的花朵，加上冰糖，燉成甜甜曇花羹。曇花羹滑入口中，安安靜靜的，卻又隱隱帶著歡愉的跳動。

輕咬一口細細咀嚼，嚼出滿樹櫻花香

後來，小女孩長大了，在工作兩年後的四月天，飛往東京念語文。

初到時正逢櫻花盛開，女孩搭著JR電車，車窗外，河岸的成排櫻花樹，枝頭繁花如織錦，風動，櫻色花瓣自錦緞中飛出，紛紛、曳曳。

日語，正如日本文化有著繁縟細節。課堂上，老師辨析著種種細節，也帶學生練書寫。有堂作文課寫詩，女孩寫畢，老師看了對她說：「你的詩很有中原中也的風格。」

中原中也嗎？女孩的學校在高田馬場。她到車站旁的芳林堂書店，問店員找了一本《中原中也詩集》。

金風中，女孩走到地鐵站旁的街角，發現一間小麵包店，櫥窗裡躺著圓圓的櫻色麵包，上頭綴有紫粉鹽漬櫻花。

推開小麵包店的木門，叮鈴一聲，銀鈴響！女孩買走一只櫻花麵包，和著切細鹽漬櫻花瓣的麵包，輕咬一口細細咀嚼，嚼出滿樹櫻花香；再大口些，柔滑的藕粉色卡士達內餡，開出了朵朵酸甜之花。

洛神花果真是「必得通」嗎？

再後來，早生華髮的女孩鬢更見星星，肩上頂著同齡人都有的負累，沉沉。

一日，移居高雄的友人寄來南國的陽光，陽光包裹著細細小小的黑種子──洛神花小小孩。

友人說，洛神花極好長，亦不太需索照料，清明前後種下便可待秋日收成。

鬢已星星的女子想起與父母同住時，房子的大露臺養著母親的各色盆栽，九重葛桃紅花朵最是艷麗；漸長的小樟樹葉碧如玉；九層塔深紫綴淺紫與嫩白的塔狀花清雅秀美……只是，當時她無心園藝，僅每每在傍晚時分，以橘黃塑膠長管接著水龍頭胡亂灑水一番。

洛神當真好種嗎？女子凝望著伸長的十指，心想不知能否召喚瑩瑩綠光附身其上？

她買來一個盆，向種菜的鄰居太太要來一袋土，於春日撒下那把黑種子，覆上薄土，澆透了水。

約莫盆太小，最終只發出一株洛神，高高、挺挺地長著。

然而，女子不知盆栽泥土，最好用發泡濾石襯底，並將珍珠石、椰纖等介質與土均勻混和搓鬆使其具有孔隙，才利排水，因此，時日一久，土硬得拍打竟也有聲，彷若聲聲喝斥著，不肯讓水有路可走。

女子手執小圓鍬一鏟一鏟，一鏟一鏟連敲帶打，起初全無動靜，慢慢的，鏟出小漥，鏟出泥土噴飛。

這般土法煉鋼，終究通了泥土血脈，血脈竄連至枝條，凝結出閃著豔澤的洛神花。

洛神花果真是「必得通」嗎？採收後需稍稍切除花萼底部，用筷子自那開口處往上頂，以「通」出淡綠色果實。

女子留下果實待曬乾，而後熬煮洛神花萼，加糖與吉利丁粉，冷卻冰藏。那洛神果凍嘗來甘芳爽快，彷若能通筋骨沉鬱。

這個夏，滯悶的夏，鬢髮再飛霜白的女子行經水澤，穗花棋盤腳花開正盛。她望著如煙似霧的花，望著墨黑晶亮水面，過往繁花，就這樣一一映現其上；吃花！而花，又吃掉了什麼呢？

女子往前走，經過比她還高的一大片野薑花。野薑花哪，脆而嫩，有著過分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