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花太太把我插好的山桂花轉向,說這樣姿態才美。她說今天工序很複雜吧?我說就是剪葉子剪得很累。她說主花太短了。
我有點竊喜。因為剪短了不能加高,她無法愛怎樣就怎樣地改,只能依著我剪好的高度。
社區插花課,是我一週難得與人接觸的時候。
花盤有三主枝,分別叫主、客、使,黃金比例為3 : 5 : 7 。主人矮,客人當中間的基準,天使最高,在後頭看著主客。老師嗓門很大,教得不是很好,譬如要量使枝的長度,練習盤直徑加上盤高是客枝長,它的五分之七是使枝長。老師寫5+2/5=7。
鬼才看得懂,鄰居太太多是第一次上插花課,更是滿頭問號。對面的太太,她推推眼鏡,皺眉困惑。我輕聲說,是5+5*2/5=7才對,5是指盤直徑加高。這就算了,我最討厭把美說得空洞。老師說,插花是為了把大自然放在家裡,老公小孩看得開心。我白眼翻到海王星。
中華花藝規矩很多,怕露骨
基於一堂課的學費只比花材費用多一點點,我心中開始轉念,不把老師當作老師,當作是送花來社區的太太,順便講解一下如何擺盤的方式罷了。這樣想,心情就輕鬆很多。何苦每個人都要當西施呢?東施便宜,還願意送花到社區。
桌上是練習盤、劍山還有當日花材。我的劍山上卡著小葉子,用手撈還會被刺到,只好放到水槽沖水。像是小針酷刑的劍山,水流過,葉子仍堵著。老師先對我示好:「同學,劍山卡葉子,等等可以用鐵絲勾起來。」「哦,是喔。」沒想到還是學到了些什麼。
中華花藝規矩很多,怕露骨,莖幹一外露,就要拿電信葉當作基盤擋住。葉子要擋得巧,彎得蛇媚,得靠鐵絲。老師示範用鐵絲穿過葉子,先把葉子翻到背面。在大約葉子靠近莖的直徑1/3處,把鐵絲穿過去,凹成U字,然後兩隻鐵絲互相拗呀拗呀,成形後,想掰什麼角度都可以。葉子向後彎這動作很像中國舞的涮腰,胯為折點,腰部轉動,轉個一圈,人的柔軟要靠拉筋,葉子靠鐵絲。

不喜歡將相信的感覺交給遠方,我相信相信本身
主花是針墊花,像一團紅煙火。客枝仙丹花,幾十朵紫紅聚成半球,嬌羞繡球。使枝是山桂花。山桂花的葉子很多,不時擋住錐形的白色花序,得耐著性子細心剪葉。剪到累了,我自顧自走到花園散步,曬曬太陽,伸伸懶腰。再回到座位時,發現我的剪刀不見了。
是誰?橫掃桌面。不是對面的20樓先生,也不是隔壁的3樓姊姊,我那把全黑的坂源花剪,還有著皮革握套,到底在哪呢?我彎腰看有沒有掉到地上。沒有。
「在找花剪嗎?」拍我肩膀的是住在同一層的蘇太太。我偏偏不喜歡別人用我的花剪。如果是我主動好心借給別人,那就可以。但她的先生之前還嫌我家的熱水器排氣管出口對著他家窗,有礙他的視野,要借也不想借給蘇太太。
「沒關係,儘管用呀。」而我竟然這樣回答她。
氣自己。於是不小心把主花剪得太短,小於客枝的3/5。但那又怎樣,規則不知道是誰定的,流派我也不太在乎,我更在意一個人為何相信。輕易認同那3:5:7主客使的原則,如同相信命運,說得極端一點,像是信教。而我不喜歡將相信的感覺交給遠方,我相信相信本身,相信的感受就能帶給我力量。
我心中的送花太太呀,怎麼可以改我的花?
憑自己的感覺,把針墊、仙丹和山桂花剪了V字腳,插在劍山上,主客使輕鬆完成。剩下的空間用一些小花小葉子來收尾,讓邊界變得更柔軟。喜歡仙丹花從塑膠網套裡探頭出來,用手撥開,鬆開花的過程很性感。忘掉中華花藝有的沒有的規則。最後一步是插上開始做的電信葉基盤,前面兩隻,後頭一隻,呈現一個不等邊三角型。葉子像是手,托著花,高低錯落,層次出沒。
插花課的最後,老師會到座位上看每一個同學的成品,不只是看,老師還會改。枝腳不整齊要改,太高太低也要改,枝幹要怎樣飄,花的哪一面才是正面要翻正,通通要改。但她可是我心中的送花太太呀,怎麼可以改我的花?我內心吶喊。但跟借花剪這事一樣,我像是酒醉後攤倒在路邊的女子,任其擺佈。
送花太太把我插好的山桂花轉向,說這樣姿態才美。她說今天工序很複雜吧?我說就是剪葉子剪得很累。她說主花太短了。我有點竊喜。因為剪短了不能加高,她無法愛怎樣就怎樣地改,只能依著我剪好的高度。她繼續改,還加了一些楠柏,讓花與花之間多了蓬鬆的綠色地毯。最後她手伸進水盤,一挪,把劍山挪至東點,讓枝條有更多空間延展。改太久我也有點恍神,只能說謝謝老師,然後拿到花園拍照。

草木枯起來都比花好看多了
由於大家的作品都是老師改的,怎麼拍都差不多,不過是老師她自己的成長紀錄。但我也沒把這些醜話說破,畢竟同學都是鄰居,大家拍照都拍得很開心。我把練習盤放在石頭上,水杉樹下。光影錯落,苔蘚,空氣裡飄下的花屑,地上還有小蟲屍體,某一瞬間我也覺得是個好作品,融入了大自然的美麗。
針墊堅挺,霸氣華美,山桂花一摸就全謝,本以為我最愛的是大花,謝起來還是圓錐排序的小花乾脆。枯更不用說,草木枯起來都比花好看多了,花一枯像是淚流滿面的濃妝芭比,睫毛掉下來,七彩眼影糊成一攤酸水,枯枝還別有風情。
「今天是值日生喔,幫大家整理桌面。」老師的大嗓門震著我耳膜。大部分同學很乖,用不到的枝條都剪成一段段,掃進垃圾袋時才不會劃破塑膠或是扎到手。蘇太太是那個例外,她穿芭蕾舞風的杏色澎裙,以為她有古典的氣質,但枝都不剪就丟垃圾。
丟完垃圾,把練習盤倒水,捧作品上樓。一路上山桂花搖晃,邊界因為它的存在變得柔軟。我把花盤放到電視櫃上,劍山放妥,注水時,才發現一旁多了把黑色花剪。心一陣,拿出剛剛用的那把剪刀,皮套內側,貼著蘇太太的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