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情事

[dropcap]某[/dropcap]帥哥前輩說起七○年代留學西德往事。他想學洋人喝咖啡,買了包豆子,嘩啦啦倒一匙到玻璃杯,注水,再拿湯匙攪啊攪。然後,然後……覺得好像哪裡不對勁。

往後心裡每浮起這一幕,我總是想,一千多年前伊索匹亞的牧羊人,留意到羊群吃了某種漿果會興奮莫名,從而一路發展出採收果實,剝洗晒乾磨碎,再沖煮加糖加奶,不知幾個世紀過去,幾千里路走遍,幾萬雙手操持過了。雖說江湖一點訣,實不知咖啡這一情事,已過多少關,歷多少劫啊。

從火候俱足的「醬油膏」移情別戀單品咖啡

我自己的咖啡史也很在地。五0年代末,每天帶午晚兩個便當上學。留校惡補的小六生,熬到深夜已經脫力,三個遠路的同窗一起走回家。路上湊點錢,大膽一點的小子出面,向雜貨店的老頭買兩根零煙,再買幾顆咖啡糖––一塊方糖,裹著褐色苦味的粉末。日後,唸初中的學長告訴我們,那個咖啡是龍眼殼磨的。

成年後第一次用心「學」喝咖啡,著迷於網路上的 espresso 風潮。到處尋訪可把濃縮咖啡煮成「醬油膏」的大師。那一波熱潮裡最講究的人,似乎都是工學院出身,喜歡把義大利的 Rancillo 拆開,加個機關,讓鍋爐的氣壓降到最適合煮 espresso 的 9 個 bar。

我對修習理工的人,向來甘拜下風。坐在聖堂般莊嚴的咖啡廳,小口啜飲濃稠如墨,苦味若膽的黑水,有某種修行者自虐的法喜之感。那個引領風潮的大師,把不入他法眼的咖啡,斥為黃金色,又把火候俱足的聖水稱為醬油膏。此說網上廣盛傳,眾人稱是。

之後我移情別戀,愛上各式沖煮方式的單品咖啡。那些日子,一夥愛吃鬼聚在吾友煥堂的茶莊喝茶閒話。正午鐘響,舖桌子擺飯菜開紅酒, 吃著喝著咂咂有聲,彷彿此起彼落連續高潮。

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進入莊園級精品咖啡的堂奧,開始眼花撩亂

聚在茶莊的人,對香氣和滋味,都興趣盎然。幾個半老男子論起紅酒,彷彿正在經緯天下。飯後手沖一壼咖啡,也要搖頭晃腦說一番道理。煥堂感官敏銳,又得茶學大師吳振鐸多年薰陶。茶莊的客戶裡,有遠道而來的法國品酒師,偶而聽這些海內外「好鼻師」評茶,雲裡霧裡機鋒閃動文化交融,長年下來,依然似懂非懂。

咖啡也是這樣。一旦進入莊園級精品咖啡的堂奧,就眼花撩亂了。近年來全球化風行草偃,新世代創業唯艱,想掙脫時代巨輪輾壓的青年,紛紛進入咖啡事業。尤其是誠心負笈名山,修得一紙杯測師執照,或在國際大賽中得獎的神人。他們經營咖啡館,像主持巷弄裡的小教堂 。

相對於「不在咖啡館,就在往咖啡館路上」的文青,夫人和我簡直是阿宅。我們幾乎不上咖啡館。推究起來,除了覺得貴,可能因為我們住在城中,白天可以回家歇腳;而且兩人戀家,家裡的音樂,茶,咖啡,酒水齊備,沙發也攤得下兩個人。以至我們不太能體會,一心向外視歸如死的人是怎麼回事。

攝影/古碧玲
攝影/古碧玲

宅男宅女如我們者,喜歡在自己的小窩裡調弄一切。自炊自煮,自己泡茶調酒煮咖啡。在我家,這些大小事務多半由老夫一肩扛下;相對的,夫人生來公主命。多年前岳家兩位大人同住,由岳母大人主中饋。她手腳俐落,上午把食材切洗好了,就出門打牌,黃昏時鼓著荷包施施然回來,她是麻壇長勝軍。聽見我下班進門的聲音,她關上電視,站起來,進廚房點瓦斯。待我從浴室洗了手臉出來,四菜一湯已經上桌。

四個人就坐用餐,飯菜將飽之際,夫人抬頭看她老爸一眼,老先生立即翻身而起,進廚房燒水泡茶。我們都認定這一幕堪稱人間孝女之典範。往後,夫人想喝咖啡,也是抬頭看一眼,我就一骨碌爬起來。

殷盼盛產咖啡和玫瑰的國度從戰亂中復原

如今,我們終於在手沖咖啡上,把自己安頓好了。這一切,都拜墨爾本的芝芝小姐之賜。她在十天內,帶我們遍訪墨城,把那些小鮮肉師傅們的精品咖啡屋都過一遍。又把她的師傅,中和碧利咖啡的黃老闆介紹給我們。此後,無論藍山,藝妓,或「人道飼養」的 luwak, 都不在話下。

現在出門島內小旅行,我們也會攜帶掛耳包,或者找尋當地覺醒青年開設的精品咖啡屋。前些天,去永和小小書房買書,和沙貓貓老闆吃川菜,之後她帶我們去一家咖啡專門店。我在架子上挑了瓜地馬拉的 Coban,那是夫人和我去過的地方。十多年前,我們壯遊拉丁美洲,在瓜地馬拉,幸得前輩郭振純先生,和農耕隊張先生的接待。我們一起去 Coban 的咖啡莊園,黃昏時分,遇見下工的印地安農工,捧著一小盆豆子走著,那是他們一日勞動的所得。

拉丁美洲之旅,經過好些咖啡產區。巴拿馬,哥斯大黎加,瓜地馬拉,古巴,秘魯,哥倫比亞。我們在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的公園閒坐晒太陽,看當地人提著保溫壼,一杯一杯零賣咖啡,其味淡,稱為淡咖啡。前幾年,讀到哥倫比亞「叛軍—F.U.C.K.」終於和政府和解的消息。我們都衷心盼望,擁有西蒙波利瓦,馬奎斯,和馬康多小鎮的國度,能早日從戰亂中復原。那裡的航站大廳有賣零煙零酒淡咖啡的小販,街頭站著肩荷M16自動步槍的士兵,路旁簷下常有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但除了 cocaine,她也盛產咖啡和玫瑰呀。

對了,想起一則有趣的事。我還年輕的時代,一度風行德國克魯伯牌的濃縮咖啡機,機型小巧可愛。領先時尚的文青們,背包裡會帶一具克魯伯出門。在山野深林的民宿小屋裡,掏出事先磨好的咖啡粉,壓實了上緊。大家圍坐,聽它嘶嘶噴出蒸氣,隨後流出一小股濃汁。此景賞心悅目,保證十足療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