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咖啡初心

在義式咖啡蔚為主流後,做為堅持濾泡式咖啡的前店東,仍不改以濾紙、濾杯煮咖啡的「不上道」泡法。誰料得到風水又輪流轉到濾泡咖啡,手沖又翻身成為當紅炸子雞…

[dropcap]啜[/dropcap]飲著淺焙咖啡,入口的果香與甜酸苦甘諸味的平衡讓人打自肺腑愉悅,梭巡腦中的風味輪,試著找出與這層層果香與果酸契合的氣味。而下一杯深焙咖啡才一碰口,對苦耐受力向來很低的我立即「哇」地一聲哀嚎,被苦味重擊之後,厚重的堅果味旋又扳回一城。這不是杯測,但在精品咖啡蔚然成風的近幾年,不時有機會參與或大或小的試味活動,在裡頭毫無掩飾地透露出自己的味蕾偏執。

日本千代田的精品咖啡店。 攝影/古碧玲
日本千代田的精品咖啡店。攝影/古碧玲

畢竟,認識咖啡這飲品的時間也夠久了,如今,滿城盡是精品手沖咖啡店,作為咖啡的資深癮者管他真懂還假懂,仍不離不棄順勢跟隨著。回頭才發現個人的咖啡史幾乎是循著咖啡在此地的演化史前行。

小學六年級的「咖啡」初體驗

印象中的小學時代,一般都會人家房舍裡都有座區別客廳與餐廳的夾板隔間酒櫃,我家櫃裡放了一套六個超薄的描金邊、繪淺藍色與粉色小花、上寬下窄的帶耳骨瓷杯,母親不讓孩子取出來看,理由是杯身薄如蛋殼,小孩一不小心肯定打破,「那是喝什麼的杯子呀?」愈是不能碰愈是想打破沙鍋,「泡咖啡的杯子,妳媽的嫁妝。」外婆私下透露,第一次聽到「咖啡」這兩字,這杯子又不準碰,暗自發願有機會一定要會會這神秘的「咖啡」不可。

懷著對咖啡求之不可得的小小遺憾,終於在小學六年級初體驗。當時家住在與首善之都一衣帶水的衛星小鎮,鎮上主要道路商機蓬勃,我所認識的時髦玩意大都從這街道兩旁的店家學來的。一日,與當時同窗死黨發現街上開了一家「咖啡與純喫茶」,寬闊的門廊以及窗內垂墜的簾子,讓我們兩隻好奇貓探頭探腦觀察多時後,決定入虎穴一探究竟。

兩人積攢到足夠的零用錢後,挑個不必穿制服的半天課,興奮莫名又摩拳擦掌地互相壯膽,個頭大的死黨走在前頭,像個小大人似地抬頭挺胸走進去。已經忘了當時是否有服務人員帶位,只記得我們各自點了一客香蕉船與咖啡,偷喵其他桌客人,都是男女對座唧唧私語著。那咖啡味道肯定讓我難以消受,往後在必須住校的私立初中就讀時,周末返家途中,轉車地點有家義美與小美比鄰相連的咖啡店兼冰淇淋店,我們一夥愛裝大人的ㄚ頭們,都要先進去喝杯東西再搭車返家,記得自己老是點冰淇淋聖代或果汁,從不碰咖啡。

「準備考試中」,啥事都免做的免死金牌

直到家姊準備高中聯考之際,適逢棕色玻璃瓶裝的雀巢即溶咖啡在台灣上市,她的書桌上總備有一罐,外加一罐奶精粉、一盒方糖。每晚餐後,她展開一日的苦讀大計,手持馬克杯、從她那瓶咖啡色玻璃瓶裡取出一支白色塑膠量匙,勺出兩瓢咖啡色顆粒,夾出兩顆白色方糖,注入剛沸騰的熱水,蓮花指捏著不鏽鋼茶匙輕輕攪拌,顆粒粉狀在杯中均勻化開來,她小心翼翼端放在案頭上,邊喝邊K書。總是比她早昏迷的我,壓根不知咖啡是否真的能讓她懸樑刺骨竟夜讀書,心裡頭打著總要找一天偷泡個一杯嘗嘗的主意。

從來沒愛過即溶咖啡的滋味,它卻標誌著「準備考試中」的免死金牌—除了K書外,啥家事都可以免做免管的特權;以致於輪到自己準備聯考時,也比照家姊的派頭,備一罐即溶咖啡外加一罐奶精粉,然後掛羊頭賣狗肉地把課外書藏在課本裡,讓走動於窗外巡邏的爸媽,以為愛搞怪的女兒真心悔改苦讀。

爾後,唸大學期間身兼一份雜誌採訪編輯工作,正值蜜蜂咖啡館風行時期。店裡的咖啡桌即電動玩具桌,不時與幾位友伴混坐其間,他們打著小蜜蜂、大嘴巴、超級馬力等電動遊戲,我則在隔桌叫杯虹吸式泡就的咖啡,振筆疾書寫稿,咖啡好不好喝倒是其次,關鍵是可以買個整個下午的時段。隔壁桌大嘴巴噠噠噠的電音聲不止,自己則因為後有催稿追兵,埋首揮筆還稿債,因而練就一身高分貝崩於前,照常寫稿的能耐。

讓我認真講究起咖啡味道,是一趟吃好睡好,唯獨每天喝到苦冽味澀咖啡的峇里島行,全然印證了匱乏之物極必反會讓人發奮圖強的硬道理。

當時的峇里島Villa度假村尚未氾濫全島,白人遊客居多。我們住在Sanur海灘的某家茅草屋度假村,每日睡到自然醒,有專人伺候早餐,過著六天神仙日子。唯一的缺憾是喝的咖啡是 Robusta種,這種專供即溶咖啡的豆子,苦得跟中藥一樣,且毫無香氣和層次;邊唉邊喝了幾天後,信誓旦旦誇口說:「以後一定要開一家咖啡好喝,餐也好吃,聚集好朋友的咖啡店。」

話不能隨便說,一位開藝廊的朋友牢記此話。當她家藝廊附近有透天厝一樓要出租時,立馬被她拉去看房子,就這樣半推半就地四個女子合夥與房東簽過約,頭已經洗了,以初生之犢不畏死的決心先打掉一樓水泥地,運來幾十袋泥土,親手種下一棵黑板樹、緬栀、龍吐珠和幾株茉莉花,做了個小鏤花鐵門,在住宅區裡開起庭園小咖啡店。

 

攝影/連慧玲
攝影/連慧玲

一日濾泡式,終身濾泡式的前咖啡店主

彼時仍在媒體工作的我們,下班後就奔往師大路小巷裡一家咖啡店學煮濾泡式咖啡。在那咖啡啟蒙課程裡,夜夜練著如何把壺、調咖啡粉粗細、水粉比、泡拿鐵、冰咖啡等,再挑些奇奇怪怪的非主流音樂(ECM、爵士樂、民族音樂)等,還因為想要營造特殊風格,礙於銀兩有限,四處撿拾老裁縫機的鑄鐵腳,當作咖啡桌腳,反倒成為特色。就這樣趕鴨子上架在那年十月一日開幕,誤打誤撞被喻為「都市小庭園咖啡屋的濫觴」。

攝影/劉振祥
攝影/劉振祥

自此像小沙彌撞鐘般,每日清晨起個大早從山居處下山開門,一周三日清晨得赴濱江市場買菜買花,務必要落實每周換一次新菜單的宏願。至於店裡的咖啡不走當年時興的虹吸式泡法,而是杯杯手沖,且非溫杯不可,即便是附餐也不例外。毫無經驗的我們不按牌理出牌地將咖啡店經營小有名氣,幾位作家時不時安安靜靜地坐在固定位置喝杯咖啡;還透過店裡常客、2017年甫辭世的樂評人兼球評人瘦菊子(翁嘉銘),邀請了滾石音樂的幾位大咖來店座談。日後,碰到不少資深文青都表示曾訪過那家小庭園咖啡店。如此撞鐘三年有餘,終於在媒體工作被派了新任務後頂讓出去。

事隔多時,遇到睽違數年、主持爵士樂廣播節目的蘇重還戲謔地封我為「庭園文青咖啡店教母」,可真折煞也。

咖啡店轉手後,義式咖啡蔚為主流,然而做為堅持手沖咖啡的前店東,仍不改以濾紙、濾杯煮咖啡的「不上道」泡法。誰料得到風水輪流又轉到濾泡式咖啡,手沖再度翻身成為當紅炸子雞,只是這回多添了無數新道具,從產地、風味、種豆、後製、烘焙到沖煮乃至於杯測,無一不講究,也累積出一套套百科全書也無法盡書的學問。

望著這些各自表述、琳瑯滿目的專業知識,在輸人不輸陣勉力跟進的同時,不禁想念起讓瘦菊子試菜,以及三不五時與他拌嘴的午後,那只為了供應一杯好喝的咖啡搭配好吃的餐,與好友相聚,再也回不去的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