攝影/羅品喆
攝影/羅品喆

咖啡的場所,場所中的人

喝遍滿城咖啡,最難忘的盡是那杯在寧靜巷弄開座茶屋,幾近潔癖的茶人以法蘭絨布濾布,所泡的咖啡,彷若一個寧謐卻繁盛年代的遠颺。

[dropcap]早[/dropcap]上八點在台北,仁愛路上新的咖啡館The Normal 就開了。開給誰來喝呢?這麼早。我推論是馬奎斯筆下昨晚沒有睡好也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不可能是文青,他們正從過度努力的失眠中昏睡。台北的夜生活,早不是馬照跑舞照跳的過去五十年了,藏富於民的底氣,早消散,城市正慢速死亡。但每一天,我們仍然依著百多年來的台灣傳統,來杯咖啡。

攝影/羅品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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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用功的咖啡師,我只要放輕鬆享受就好

走進門來,咖啡師郭凱翔辛勤地勞動著。咖啡館的瑣碎事務如牛毛,如同實驗室一般的這裏,只能更仔細維護,維護那隱形的標準。列柱式的Marco咖啡機一排,個個都是7孔濾片,好讓咖啡粉平均受熱濾泡,義大利MAZZER磨豆機,因顧慮磨豆時刀片溫度會改變豆子狀態,所以,60年來越做越高速,高速粉碎,盡可能不影響豆體的溫度。他仔細考慮粉水比,仔細記錄各數據,仔細計較水溫的持續穩定,之前他仔細考慮怎樣把進口的豆子,烘出最好的狀態。

攝影/羅品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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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之前在莊園咖啡當道時,他進口眾多各國烘焙師的小量咖啡豆,他去學習頂尖比賽對於豆的要求、處理與創造。今天,他問我對於上一次來喝的瑰夏種水洗荔枝藍的感覺如何,他建議我點得獎無數的生豆代表Ninety Plus近期的微批次#254。當然好,我喜歡用功的咖啡師,他功課做得深,我只要放輕鬆享受就好。咖啡上來的時候,色澤溫度氣味都在水準之上,這一杯自然比荔枝藍特色更重。在品嘗的過程中,我有個記憶卻被召喚回來了。

攝影/羅品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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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靜巷弄裡 茶人禪味咖啡

上個世紀末,我多是在Blue Note喝著虹吸式的藍山,聽爵士樂。時而聚在2.31 喝虹吸式的曼巴,聽噪音聽4AD。當時不禁菸,我們這桌簡稱為「重工業區」。這一眾友人,有人略長一二,這朋友後來在連雲街開茶屋,他的和果子如同旬料理一般,十天就一變化。那條街安安靜靜,像似瘟疫過後,無人的安靜。走進巷子,先是看見小魚池,然後是石頭路,青苔植被略略疏疏,一角枯山水。推門而入是個禪味十足的男人,執鐵壺,安靜的準備著茶,是茶人。空間裡的規矩很多,畫花幽寂,暗處處處,仲夏日走進,也是整一個陰影。陽光尋常的返照那一角枯山水,定,然後心靜。

又一次,他問我要不要喝咖啡。想是他知道我是個粗人,對轉茶碗行禮如儀之事不耐,賞我放個假,我當然欣然點頭。見他從台下拿出法蘭絨布縫製的濾布,潤之以待,然後磨豆,磨豆時,嗤笑自己的手動磨豆機是如此的不堪,登不上檯面,忍住羞赧暫且權充。我當然知道他有個小飛馬,但同時也知道,小飛馬會完全破壞這空間中的靜謐,為磨個豆而損及寧靜,是怎樣也不可為的。

看他磨豆,才知事事皆儀式

看他磨豆,才知事事皆儀式,靜心的儀式。然後沖好一小杯,將濾布移至另一玻璃杯上方,繼續沖之,全然是微色的水。他敬上那小杯咖啡。陰影中,色澤不易辨別,但香氣口感前中後味皆宜,很是喜歡。然後他遞上小碟,和果子整個比姆指略小,小花被凍在水澤裡,那花想是還在繼續開著,教人不忍驟而吃之。但總是吃了,在心安靜之後。

他抽完菸回來,是的,他沒有戒菸,是個有瑕疵的茶人,卻更顯底蘊,完美不是個目標。我指著那玻璃杯問,所以?他說:你在外面喝的大杯咖啡,多是給你這兩杯一起,但所謂咖啡,只有你喝的那個部分才是。然後,安靜。我們一起享受鐵壺煮水聲。

我曉得他的家世乾乾淨淨,曉得他赴日苦讀的無人聞問,曉得他學生總是長途跋涉自南部而來,彼時無高鐵,有時得借宿飯店才能跟他學和果子,十足愛才。因為他對咖啡的態度,滴滴嚴謹。我問什麽豆?他說:不重要,隨便挑的。然後我笑了。怎可能隨便?上窮碧落下黃泉隨便挑的,也只有他了。然後不問。

鐵壺煮水聲早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後來當然記不得那茶屋是怎樣消失的,像麒麟走過街角,之後怎樣,已經是無所謂了。我沒有再喝到以法蘭絨布縫製的濾布所泡的咖啡。我不能說我不懷念。有時,我會想起松尾芭蕉的俳句:「即使在京都 聽到杜鵑的啼泣 我仍渴望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