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自然寫作裡,共通點都是帶著強烈的荒野意識。在自然寫作,我們可以察覺到,作者往往試圖傳遞一種觀念:每個人的心中都蘊藏著原始氣質,湧動一種對荒野的激情。
[編按:本文由游旨价在「自然,帶我們往何處去?──《樹冠上》與《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開展的自然書寫」講座的講稿改寫成。]
在開始講《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與《樹冠上》這兩本書之前,我想先跟大家分享一個自己小時候的回憶。那算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人為造成的環境變遷事件。
在離人生活這麼近之處 竟有這麼高的生物多樣性
我家後面有一片山區叫車籠埔,雖然從海拔來看,可能只算是一片丘陵地帶。車籠埔原本默默無名,卻因1999年的九二一大地震而聲名大噪,引發大地震的其中一條斷層就叫車籠埔斷層。由於大地震,車籠埔在我的人生總帶了些陰影,但是我知道這裡不只有恐懼,也有喜悅,因為車籠埔也是我開始學習觀察大自然的所在。
當時,我活動的範圍主要就是家裡社區靠山那頭的圍牆附近。一牆之隔,一邊是民宅,一邊就是山。我會翻上一米半的圍牆,跑到山裡去抓蟲跟螃蟹。但事實上所謂的山裡,是一片半農耕的土地,種著竹子和龍眼樹、芒果樹。圍牆旁邊就有一條從山上流下來的小溪。老實說,我到現在一直都還想不透,為什麼在一個離人生活這麼近的地方會有這麼高的生物多樣性。尤其是鳥類,我幾乎是在後山迷上了賞鳥,那裡有漂亮的白環鸚嘴鵯、黑枕藍鶲、翠翼鳩,還有翠鳥,還記得,我會在圍牆這頭,一路追著翠鳥的叫聲。
我在國中時,以這片後山的景色,還有在那裡的所見所聞在環保作文比賽投稿,並得了獎。為什麼是環保作文比賽,因為我童年留戀的那條小溪,後來被開發成一條水泥的水道,全臺灣有許多小溪都經歷這樣的改造歷史。很明顯的,能夠看到的鳥種變少了,尤其是翠鳥,我離開臺中前往臺北念書後就再也沒見過了。
我會在一開始提到這些,是因為這也許是我開始去書寫自然,最早的一個動機。在讀達拉的《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的時候,我特別有感觸的,就是他剖析自己為什麼想去書寫大自然,一方面是因為對大自然生物朋友的喜愛,另一方面是大自然被破壞的憤怒和無能為力,完全相反的情感。
今天的主題是文學作為時代的剖面,自然寫作帶我們前往何方。
因為我目前從事的工作,看到這個主題時會直覺想把題目改成:科學作為時代的剖面,自然科學帶我們前往何方。但沒想到當把自然科學換成自然寫作,同樣一句話卻激發了我很多想法,尤其是赫然想起小時候在車籠埔後山的一些感受。
主題一、荒野之心
首先,我想請大家跟我一起看一張照片。
這是在中央山脈奇萊山上,被早晨的陽光染成金黃色的玉山箭竹草原。這個畫面,是我在外地工作,想起臺灣總會想到的景色。
因為喜歡爬山,學的也是植物相關的領域,對於玉山箭竹的特性,草原形成的原因,還有它在生態性中扮演的功能都有所理解,基於這份理解,我在書寫的時候,就有很多細節可以去引伸,去描述,而這些引伸跟描述,我覺得是自然書寫裡頭很重要的特色與元素。
最有感覺的,是它們的在地性
因此,關於《樹冠上》與《一位年輕博物學家的日記》,我讀完後,最有感覺的,是它們的在地性。先不論故事情節或是主旨,這兩本書裡,鮑爾斯做了十足的功課,達拉則是個天生的自然觀察家,最終讓這兩本書成為認識北美洲和愛爾蘭森林生態系的良好教材。《樹冠上》可以讀到蔓延百里的栗樹林,想像它們秋季的秋色斑斕,以及達拉駐足的海濱草原,他在那裡吹著強烈的海風,感受飄著鳥鳴的天空。我也想到我人生最一開始的自然書寫,就是車籠埔後山,其實那代表的也就是臺灣中部淺山生態系的縮影。這種在地性的描寫,對自己家鄉的書寫,可以產生出豐富的細節,這些細節是增加故事深度,也是美感的來源之一。
這裡,我也想特別提到譯者,若沒有美好的翻譯,其中對專業名詞的考證,中文語境的調整,剛剛那些細節與美感我想也很難產生,因此作為自然科學研究者,我真的很佩服兩本書的譯者施清真與楊雅婷,以及她們為了翻譯自然文學得花費的心力與時間。
接著,我想再請大家看看這兩張照片—
第一張是四川橫斷山的報春花海,報春花是北半球溫帶地區最美麗的春花之一。照片上看到的是在四川高山,三千八百多公尺海拔的針葉林下,天然盛開的各種報春花。
第二張是我在日本,尾瀨溼地所拍的秋季紅葉景色。日本因為是溫帶島嶼,落葉樹的種類非常豐富,每到秋天,各種樺樹、山毛櫸或是橡樹都會變色,十分美麗。
這兩張照片對我來說,雖然不是臺灣的風景,但也覺得很美。我相信大家就算沒去過,或是不知道畫面裡的植物,應該也會跟我有同樣的感受吧。
自然之美的普世性
相較玉山箭竹照片的在地性的感覺,這兩張照片展現的是自然之美的普世性,我覺得這也是自然書寫具有讓所有人都可以閱讀的基礎。在許多自然寫作裡,共通點都是帶著強烈的荒野意識。在自然寫作,我們可以察覺到,作者往往試圖傳遞一種觀念:每個人的心中都蘊藏著原始氣質,湧動一種對荒野的激情。奧爾森(Sigurd Olson)認為荒野意識包含理性與感性兩個成分,理性上我們可以知道人類源於荒野或說自然,這種像是與生俱來的共感,提醒著人與自然的關係,人與土地之間的關係,影響著人類生活的品質與精神的健康。但在感性上,荒野寄託著一種情感,是人類的精神家園。尤其是在資訊氾濫、動盪不安的現代社會裡,自然寫作的一個標誌,似乎就是「寧靜無價」(tranquility is beyond price)。
這種精神在達拉的書裡特別明顯。達拉是個特別的作者,他帶有遺傳性的自閉症,家人除了父親之外也都是自閉症者。也因此,他從小遭遇到人類同類的霸凌與孤立。我們可以試著想像,在自己同類之中無所立足,讓人有多絕望。達拉最後是在愛爾蘭的大自然裡尋得了精神的平靜,這種心理的對話從日記文學的形式表現出來,感受性特別強。這最終也有機會喚醒讀者的荒野之心,使他們關注荒野的特性,讓自然寫作產生了一種視角,一種突破以人類為中心來寫作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