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循線沿途尋找,最終又回到了文史館。展覽間已關門,我來到隔壁的小間,只見朦朧的燈光下,沙發上空無一人,電視畫面充滿雜訊,而空氣中有無數的黑色小點,每一個點都是一隻小黑蚊。過於駭人的景象讓我不覺深吸一口氣。
我在花蓮的東華大學念研究所。這學期,我選修了一門小說創作課,老師給的期中主題是「在地歷史」,苦死了我這個動漫宅。研究所同學乃葵見我臉色黯淡,下課時劈頭就問:「欸,你知道七腳川事件嗎?」
「日治時期,日本扶植阿美族七腳川社來抗衡剽悍的太魯閣族,採用的制度是延續清朝的隘勇線,可是不但工作勞累、執勤地點過遠,薪資更是微薄。明治四十一年,數名隘勇沒有拿到薪水,負責發放的頭目說是警察沒發,但警察又說已交給頭目,因此……」
「有乖乖聽課喔。」乃葵說。
「沒意義啊。那是吉安那邊發生的事情,又不是我們壽豐這邊,不符合在地歷史。」
「其實,」乃葵神祕地說:「壽豐這邊也有人響應。而且不是原住民,是閩南人,聽說也是跟日本人有些過節,我爺爺以前說的。」
「哪個地方啊?」
「常樂村。」
我Google了一下,靠山的一個小地方。
「你怎麼自己不寫?」我問。
「我在地人,能寫的題材太多了,連田調都不需要,讓給你。」
「謝啦!那我方便採訪你……」我話都還沒說完,乃葵立刻回我:「不方便。」
「你又還不知道我……」
「你想採訪我爺爺,對吧?來不及了,去年走了。網路資料我也查過,沒人提過。但跟你說個好消息,當地好像有個文史館,我自己沒去過,但你可以去問問有沒有資料。」
常樂村距離學校騎車約半小時。跟壽豐鄉其他村落差不多,當地主要的產業為農業,到處都可以見到農民種植的香蕉、木瓜、高麗菜、玉米,還有一些我永遠也認不出來的作物。我在村內四處繞,除了一家雜貨店跟幾隻野貓還有幾棟廢屋外,Google地圖上顯示的「常樂村文史館」一眼也沒瞄到,彷彿被網路開了一個大玩笑。
我不死心,把車停在一根電線桿旁,認命下來徒步,遇到一名騎著雙載代步車的老人,他身旁坐著一隻博美狗。
「請問一下,附近有一間文史館嗎?」
老人車速未降,似乎沒聽到我的問題。正當我打算再次開口,小博美忽然跳車,呲牙裂嘴朝我狂奔而來,氣勢如狼似虎。我驚得連連後退,腳步一個不穩,跌進了比人還高的芒草叢。小狗沒有追擊,我起身拍掉砂土,轉頭一看,就見到了一塊長滿青苔的大木板,木板上寫著「常樂村文史館」。
文史館不大,小小的庭院裡有張充滿刮痕的老石桌,石桌旁長了一大簇自顧自艷麗的九重葛。由於周圍高高的芒草遮蔽了風,古舊的木造建築吸滿了水氣,觸目所及盡是綠色的苔癬,空氣中有著揮之不去的霉味。小黑蚊從看不見的地方大舉襲來,恣意地在我的兩腿及兩臂停留吸血,有些大膽的甚至飛抵我的下巴,然後入侵我的臉頰、嘴唇。
我邊驅趕著小黑蚊,邊走進了文史館,或者該正名為「蚊子館」。建物本身已經不大,館內地上還隨便擺了些嚴禁碰觸的「古物」,例如破破爛爛的藤椅、雕工粗糙的石牛、功能不明的木製工具……甚至還有一頂顯然毫無歷史的斗笠,因為帽身上不僅貼了個沒撕乾淨的「特價50」標價貼紙,還畫了一個沒有咬竹子卻在吃肉粽的仿冒禰豆子。
文史館的牆上掛著一幀幀泛黃照片,裡面多是些面目模糊不清的男人,他們頂著古老的酷烈陽光,赤裸著上身在蓋一棟房子,或許就是這裡。值得玩味的是,有張黑白照片裡,在一群村民之中,站著一對盛裝的阿美族男女。男人頭上戴著羽帽,身上似乎也掛滿了羽毛;女人衣裝素淨,疑似是黑服,臉上神情堅毅而美麗。而在這張照片底下有個玻璃展示櫃,櫃中有本破損、脫頁的大書,書封上寫著「常樂村抗日史,1897-1910」。
我抱著期待的心情走出展間,來到主建物隔壁的小間。雖說是小間,其實更像違章建築,是一個用鐵皮跟鐵柱搭成的空間。裡面燈光昏暗,一個角落堆了些生鏽農具,農具上方蓋了塊防灰塵的透明塑膠布。牆壁邊有一些鐵架,架上擺了幾本東倒西歪的書。黑色的昆蟲在書間來回穿梭;某種植物汲取了書籍的養分,從書頁間綻出了幾片褐色的肥厚葉子。
小間的中央地帶擺了一套綠色的老舊沙發,沙發前面有一台長了V型天線的電視。沙發上坐了一位燙著捲捲頭的老婦人,婦人正目不轉睛地看著電視裡的八點檔:幾個男女輕鬆闖進總裁辦公室,大聲質疑自己的身世。
「請問,」我啪啪地拍打著身上的小黑蚊,「展示櫃裡的《常樂村抗日史》,可以翻閱嗎?」
婦人沒回頭,沒回答。我又問了一次,婦人這才舉起左手揮了揮,但依舊無言。
「我是東華大學的研究生,我正在研究常樂村的歷史……」
「我不知道。」婦人終於回答,即便依然沒回頭。
「關於那本書……」
「我不知道。」
「那我應該要問……」
「我不知道。」
「可是這裡……」
「我不知道。」
再多的疑問,同樣的答案。
離開文史館後,我在附近又走訪了一些地方,仍然一無所獲。就在我認命要騎車回程時,赫然發現機車鑰匙不知何時弄丟了。我循線沿途尋找,最終又回到了文史館。展覽間已關門,我來到隔壁的小間,只見朦朧的燈光下,沙發上空無一人,電視畫面充滿雜訊,而空氣中有無數的黑色小點,每一個點都是一隻小黑蚊。過於駭人的景象讓我不覺深吸一口氣。就在這時,所有的小黑蚊忽然往沙發的方向快速飛去,並且不斷集中,最後凝聚成一個有著捲捲頭的老婦人。沒等我開口,婦人已頭也不回說了自己萬年不變的台詞。
「我不知道。」
作者簡介:
朱浩一。創作者,英文筆譯。譯作二十多冊,曾獲國藝會補助、台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等,正趕工第一本小說集《艋舺奇幻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