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眼神散發恐懼，從摘粽葉開始描述，花多少時間清洗、跑了哪些地方買齊材料、幾點開始包、包到幾點、等水滾、看火、汗從頭皮冒出並流過眼睛臉頰，抓起毛巾擦都擦不完、吊起、放涼，好不容易可以休息。
算一算，什麼？才包二十幾個。
窗戶旁吊著約莫十年前在菁寮老街上，一位老太太賣絲瓜絡與一把一把我天真以為是小掃帚的東西。
老太太見我對有著手編美麗提把的怪東西有興趣，咧嘴大笑，不曉得是不是讚我有品味呢？
「這綁粽ㄟ。」
心裡暗暗吃一驚，原來我如此沒sense。
拿起一把，揮舞了幾下，嗯，完全無施力點，拿來掃地真的會很難用。
「一把多少？」
「十五塊。」
聽完價錢我眼睛瞪得比牛鈴大，剩下的三把全要了，那麽好看的東西，掛著欣賞也好。
以為總有一天，這些非常有韌性的草，會被用來捆好一個個紮實飽滿的粽子。我優雅提起精緻的提把，將這串美味的藝術品沈浸至滾燙冒泡的熱水，耐心等待起鍋時，一團團散發粽葉香的軟糯。
很不給面子的糯米餡料在眼前巴著粽葉展開
有年某親戚託人送來自家粽子，我收下，很開心，即刻蒸熱。
熱氣蒸騰中捏起一只粽丟進盤裡，解開棉線結，拆粽葉。
很不給面子的糯米餡料在眼前巴著粽葉展開，像在海苔鋪上白飯準備包壽司。
我突然明白這可能是照顧親戚的外傭陪著一起包的，一半的心覺得，哎呀人家當然不懂怎麼包啊；另一半的心沈入海底，這叫心死，腦子裡大吼：「這是犯罪！」
於是每年此時，必定開啟YouTube飲食播放清單為自己打氣，若不想吃展開的壽司粽，最好的辦法就是學會自己包。
每支影片準備的餡料不同，大多親民，上一趟菜市場，全部購齊不困難，就看想不想那麼費事。
今年滑到草蜢的蔡一傑教人包粽。
一斤半糯米
一斤半的開邊綠豆
鹹蛋二十只
一斤醃好的五花腩
粽葉
一紮鹹水草
看完受到極大的鼓舞。
以前外婆的標準配備還有瑤柱絲、蝦米、冬菇、板栗，似乎偶爾有幾只特別版，把肥豬腩換成燒鵝還是叉燒。
思前想後，決定野心不要太大，以免招架不住，不如包這個精簡版吧。
握拳給自己喊了聲加油。
好想專心看一場龍舟賽，配外婆包的豪華裹蒸粽
剛出社會時的某份工作，需要支援北部來的電視台在運河旁的賽龍舟轉播，不用講話，戴著耳機監聽有沒有誰需要協助就好。
烈日當中，氣溫升高濕度也高，我雖躲在陰影下，也悶出一身汗。望向反光刺眼的河面，扒龍舟的選手們被曬得油亮幾乎要冒煙。此時耳邊傳來導播的聲音，他氣噗噗地罵著某號攝影機，嘩啦嘩啦停不下來。
岸邊好多人觀賽，台南運河的龍舟比賽原來很重要呢，全國都在看。
前天下午開電視，新聞播放高級飯店搭配節日推出的各式名粽，包牛肉、放鮑魚、蠔乾，有的加入整只龍蝦，鏡頭拍到粽葉裡翻過來的帶殼龍蝦肚，字幕打出一隻粽約八九千。
一陣複雜情緒湧出，突然好想專心觀看一場龍舟競賽，配外婆包的豪華裹蒸粽。
立即起身前往台南知名百年肉粽，綁粽手熟悉的側影依然在店內深處馬不停蹄地包，手勢熟練。
早十幾年前的端午，我總得來到同一家店，替老闆寄粽給不同縣市的朋友，養成習慣坐下叫個粽吃，慢慢填單，離職後卻再也沒來過。
這個煩躁的下午，要了個基本粽，價錢已漲十塊，變六十。吃粽的那二十分鐘，不斷有人在店門口停下腳步，填宅配單，一打一打地買。
我有點滿意，有點不滿意。滿意的是，這粽子多年來不曾走味。不滿意的是，哎，外婆包的那種不會有人賣。
長大後，第一場飲食文化衝擊
朋友曾告訴我，大一住宿舍，端午後返校，來自來自台南台北台中中壢嘉義高雄桃園新竹宜蘭的同學，都從家裡帶回最自豪的粽子。
好吃的粽子不能偷偷藏起來，不然會吃到胃脹氣，因此大家回到學校最開心的就是粽子交換大會，朋友覺得這算是長大後，第一場飲食文化衝擊。
北部同學的粽，大方又結實，粒粒分明口感如油飯般有嚼勁，粽葉跟在台南常見的不太一樣，黃褐色帶有斑點。
客家同學分享月桃葉粽，只有單純的花生與糯米，和一股獨特清香。
另一派客家粽有放肉，另外包進炒過的紅蔥頭、蝦米、蛋黃、栗子。
「有個同學帶來很奇怪的粽子，裡面只有一塊肥豬肉，那個同學是哪裡人我不知道，但是他講話有台中腔。」（好奇妙的邏輯，我笑。）
「那個應該是湖州粽啦。肥肉都化在糯米裡，很厲害，我長大也只吃過兩次。」
「這叫一個粽子，各自表述。」
到底包或不包，深深陷入天人交戰的泥淖
又逢端午，最近遇到每個會做菜的朋友，我都問：「今年你家包粽嗎？」
他們眼神散發恐懼，從摘粽葉開始描述，花多少時間清洗、跑了哪些地方買齊材料、幾點開始包、包到幾點、等水滾、看火、汗從頭皮冒出並流過眼睛臉頰，抓起毛巾擦都擦不完、吊起、放涼，好不容易可以休息。
算一算，什麼？才包二十幾個。
送幾個給誰又送幾個給誰，身心俱疲的忙碌後，剩五個，但其實冷凍庫快冰不下。問了十個，十個都像鹹蛋超人一樣，雙手在胸前比叉：「沒有喔，今年我沒有要包喔。」
聽完覺得心臟被爆擊。
現代人不用下田作息，最習慣坐辦公室，連澱粉都不敢吃多，加上許多人家裡都是小家庭，阿嬤狂包粽餵飽全家還能饋贈親友這種事已經少有，要自製繁複多工的美食越發不容易。我過端午的儀式，不知不覺也從外婆在家包粽子，演變成到底包或不包，深深陷入天人交戰的泥淖。
其實人們想念的，不過就是自己家的粽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