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有多少下廚經驗的我,翻炒那一大鍋的料,著實費力,這才體會當時九二一地震時,母親要送粽子給我吃這件事的珍貴。母親真有大廚風範,雖只是坐得遠遠的口述,可卻像站在我的身旁盯菜,掌控全場。
「妳跟妳的媽媽一模一樣!」這句話對一個女兒來說是一朵讚美的花?還是一根扎入心頭的刺?
是不是硬要把十幾年已經鏽掉的刺拔掉,才會有十年的法國生涯?走了一段母親的路,回到初始,好好的看母親,我原諒了她,也原諒了自己。
十九歲,一個原以為海不揚波的早晨,卻沒想海嘯即將襲擊,而翻覆的世界竟是潛意識底下藏了千年的腐臭。
父親靠近桌旁,正在用早餐的我叫了聲爸爸後,又繼續低頭吃飯。「怡,妳多多少少也知道妳那個破格母親的事,今天債主已經侵踏門踏戶,威脅逼債了。我要和妳的媽媽離婚,這是保住這個家的唯一辦法。妳同意嗎?」父親的口吻是詢問還是知會?還是要我做證人?僵直的脖子硬瞥過頭,不露出任何神情也不敢記著父親的情緒,一句「好」結束了很多故事。海嘯衝高的海浪,儘管遻境失措,也只能被吞沒無語。
隨後二十年的日子,父親一股腦地將仇恨的毒液往我身上潑灑。生命的認同該往自稱為「受害者」的父親?還是沒有任何澄清機會就成罪人的母親?我看不見故事的全貌而選擇了父親的版本。
被貼上標籤的母親被當時的我排擠在外,父親日日夜夜的髒言辱語卻鑽入我的骨子,我分不清楚他幹礁的是誰?唾沫吐的是我的臉。
妳該給我的是一個家,不是粽子!
一九九九年九月二十一日凌晨的大地震成為台灣人難忘的記憶,當時我從半塌的房子裡逃出。所有的身家財產都在裡面,車子已經毀了,家具和所有物不知道可不以搬得出來?久未聯絡的母親打來電話,詢問我狀況,說要包粽子給我吃。
粽子?一場無預警的災難震碎的是我安頓身心的財產,送粽子給我幹什麼?妳該給我的是一個家,不是粽子!我的忿怒迅速的在腦中翻攪這些陳年的悲痛,冷冷地擠出兩個字給母親:「不用!」我掛掉她的電話。
也許醒覺的機緣早在生命的藍圖中等待。和母親在一次擦槍走火的衝突中,因著朋友的協調,有了修復母女關係的開始。
母親年紀大了,雖然性子烈,但想彌補女兒的心更切,所以放下過去的恩恩怨怨。天蠍座的舌頭不擅說愛,能表達愛的方式便是她的料理。她總是突然打電話來叫我去她家吃飯,不容分說,女霸主的性子,根本不管我是不是早已有約。
到了她家,滿桌的飯菜,各種肉類、海鮮都有,餐宴的主客是我,旁邊是我不熟識的繼父。為了打破沉悶,我總是找話題和九十幾歲的繼父聊天,母親則雙眼盯著電視機上賣藥的主持人,聽他們天花亂墜的吹噓。當我吃飽放下碗筷的那一瞬間,母親竟馬上回神站起來,將桌上的餐盤端回廚房,催促我回家。
這是我的母親,一個我一輩子也不了解的女人。
2015年離台前,帶不走家鄉味,能不能把母親的手藝學起來,就不用怕海天各一方的離愁湧來?我問母親:「可以教我包粽子嗎?」媽媽答應我,跟我相約在弟弟的家。


「媽媽,這是妳第一次誇我。」
母親這場料理課是她風燭殘年最後的鞠躬盡瘁。
當天,她佝僂的身子,腳也因車禍而拐步踉蹌,性子仍是犟著,雙手提滿食材來到弟弟家。
母親總是挑選最好的食材,這可能跟她後來離婚後成為富豪名人家的私廚有關。
將帶來的食材擺放在廚台上後,母親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說:「我的手已經無法使力,我用說的,怡來備料。」弟媳則在一旁看著。
五花肉的肥油先切下來,中火將油脂逼出。剩下的五花肉塊不能剁得太細,表面的焦香一定要有,但不能炒柴了。香菇、栗子都要選最好的…..
還沒有多少下廚經驗的我,翻炒那一大鍋的料,著實費力,這才體會當時九二一地震時,母親要送粽子給我吃這件事的珍貴。母親真有大廚風範,雖只是坐得遠遠的口述,可卻像站在我的身旁盯菜,掌控全場。
備好料,將粽繩掛在椅子上,母親示範了包粽葉的手勢後,就交給我和弟媳來接續。弟媳的粽子愈包愈大顆,一再重包,三人看著都哈哈大笑。在記憶裡,我和母親從未這樣一起開心過。
我把包著米飯的粽葉在手中前後調整幾次,抓到竅門後就上手了。原本靜默的母親突然說:「怡包的粽子越來越漂亮了。」聽到這句話,心酸了,藏著眼淚笑著跟媽媽說:「媽媽,這是妳第一次誇我。」


嗅著母親留在我身上的血液,解密她的DNA
身旁的弟媳也許無法明瞭,母親這麼一句簡單的讚美對我有多重要。可是我心裡非常清楚,當時,我和媽媽彼此在療癒對方。我跟媽媽說:「下次見面,換我包粽子給媽媽吃。」
生命無常,那一堂粽子課是第一次也是最終回,我和母親能那樣清晰的對話。再次見面,母親已經躺在病床上,只能用鼻胃管進食了。包粽子給母親吃竟成了無法兌現的承諾。
找尋母親的味道也許只是回到生命初始的起心動念,究竟這樣掙扎的生命旅程是為了完成什麼?我嗅著母親留在我身上的血液,解密她的DNA,在成為廚師後,才了解這句話:「生命的目的在創造宇宙繼起之生命。」她將我帶到這世界經歷生命的痛與悲哀後化為塵土,卻延續她最美好的本質。
「妳跟妳的媽媽一模一樣!」這句話原是生鏽的刺,在愛裡早幻化為美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