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長糯米、圓糯米,生的糯米飯經水煮,或先炒過再隔水蒸煮,幾小時就幻化成美滿包覆的基底,外頭覆包著一片麻竹葉或月桃葉,與一條剪不斷的棉繩,就能收納所有縱橫慾望。
大學時期每逢端午,我總跟同為中部人的J坐在國家音樂廳前樓梯吃肉粽。
我印象十分深刻。那幾年,端午節總接近期末考,無法回家的我們,還是想沾染一點過節氣息,書冊收一收,總是包裝讀不完的文本到尚未改建,熱鬧又擁擠的舊南門市場買粽子吃。
年代稍遠,已記不清肉粽店名稱,就算憶起也因為市場暫時搬遷,無法尋著原路重覓滋味,但回憶裡清晰聞得到,粽香味盤繞於半露天的地下室,一條條人龍裡,每個人帶著同一種慾望,盯著那繩縛收束於粽葉中的小巧東西,準備回到家拆閱品嘗。
不管是長糯米、圓糯米,生的糯米飯經水煮,或先炒過再隔水蒸煮,幾小時就幻化成美滿包覆的基底,外頭覆包著一片麻竹葉或月桃葉,與一條剪不斷的棉繩,就能收納所有縱橫慾望。
每顆粽都像一封封煮熟的感情之信
南門市場裡的粽子攤內,我最愛湖州蛋黃肉粽,體態方整,納入醃製入味的梅花肉,碩大的鹹鴨蛋黃,透過市場攤販俐落的手勢,瞬間組合,緊緊綑綁,待蒸煮成形,油脂在米粒裡竄流,壓抑的香味隱隱透露出來,誘惑眾人伸手抓取。不知不覺已經往袋裡多添幾顆。回到家,非得懷抱一點期待,又不能過於興奮以致棉繩打結。得輕輕慢慢,不急迫且無躁進,小心將繩節脫落才得以享受毫無防備的內裏。從粽子成形,選粽到鬆繩的每項過程,每一個細節,都是成就一顆粽子擁有的食慾要素。
每顆粽都像一封封煮熟的感情之信,私密濃郁又香味四溢。是情書,也可以是家書,又或者我和J之間的友誼書信,兩個因期末考滯留台北的受害可憐人,拎著一顆顆餘溫恰好的粽子穿越自由廣場,找了一個空曠的階梯拆解粽葉,香味與熱氣一下四散,一旁練舞的高中生們舞跳一半停下動作,朝我們大喊:「也太香了!」我們相視而笑,不說什麼,靜謐讀取裡頭的滋味。
多麼奇異,兩個中部人在台北的南門市場選粽與品粽。
J來自彰化竹塘,我來自南投但外婆也是彰化埤頭人,與台北相比都是迷你小鎮。台灣從南到北三百多個鄉鎮,要拿出什麼華麗的內容,以及足夠精彩的體驗與台北相稱,好像不大容易。但阿嬤的手藝,絕對值得每個鄉鎮說嘴。

每一口都是融合極致的溫暖滋味
阿嬤包的粽子都是傳奇。不得不承認,最好的粽子與最適合的口味,是來自阿嬤的手藝。泡水煮軟的花生,添了一點米酒再烤過的鹹蛋黃,小蝦仁與紅蔥酥相伴小炒,以及用特製醬汁與冰糖,將五花肉塊與鈕扣菇浸滷半小時。基本配料就俱足,小時候總是看著阿嬤輕輕鬆鬆,一邊與母親聊天,一邊將粽葉折成漏斗狀,將生糯米與配料放入葉片內,不一會兒,粽子就結成了滿滿的一大串,得以蒸煮。
等待粽子煮熟前,趁大人不注意,我都會到冰箱偷一顆鹼粽,擠滿滿的果糖或蜂蜜沾著吃,偶爾露餡是被嘴角或衣領上殘餘的甜醬出賣。等粽子起鍋,每顆蒸熟的肉粽,掀開葉片,都是發亮而黏牙的米飯金字塔。正宗的南部粽,飯粒一定要黏,要黏住粽葉,先用舌頭將葉上的米飯舔舐乾淨,然後在品嘗肉粽本體,由於米飯交合著配料,每一口都是融合極致的溫暖滋味。一口,一口,都是只有阿嬤做得出的味道。
阿嬤過世後一年的端午,我跟媽媽在舊家的飯廳嘗試溫習包紮肉粽,或許先前只顧吃,媽媽過往也只陪阿嬤聊天,我們似乎疏忽了許多細節,有時候飯量太多,粽子合攏不起來,又忘記應該什麼時候將粽子下鍋。那一年吃粽子的時候,我覺得好像沒有過完端午節,而且真正失去了什麼。後來的每一年,我們改吃外婆的肉粽。
已在味蕾裡深深記憶的味道,難被牽動與改變

外婆的粽子跟阿嬤的風味與口感完全不同,但奇妙的是,一樣好吃。外婆的粽子喜歡加一些菜脯,叉燒肉以及魯過的碎豬肉,有時候更為大膽,會放干貝或魷魚。每次端午節來臨,吃粽子就像是拆驚喜包,永遠不能預測今年的餡料會是什麼搭配。
因為阿嬤與外婆做的粽子,是屬於我的原點與原味,那種已經在味蕾裡深深記憶的味道,很難以被牽動與改變。記得升大學第一次端午節被困在台北時,我跟J買了好幾個粽子,其中有一兩顆是北部粽,我們倆吃到一半面有難色,一點也無法適應。幸好袋裡還有幾顆飯粒較為黏牙的粽子,不至於掃興。我想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優劣,只是習慣的口味不同。在北京讀研究所的幾年,我也對學校食堂裡鹹的豆花,以及磁器口發酵的豆汁投降,試過一次便敬謝不敏,往後每當北方同學邀約品嘗,我總是窩在宿舍裡佯裝小病。
端午節又快到了,去年冰在冰箱底層,不斷增生的粽子,不知是否還安好?但外婆依然準時上工,已經預告今年將贈與我們家三十顆親手製作的粽子。我跟J若想念肉粽,今年已經可以直接跳上車,回家享用。或與三顆,不,四顆也可以。只有在端午時節,可以拋棄熱量管理,畢竟,粽子勾人食慾的事實擺在眼前,端午安康,大口大口吃吧,發胖是獎勵,也是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