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時入植,我好像才通過招聘、小心跨進研究室,他已是學院論文連發的博士後,偶遇路上草葉,皆能引經據典,扦插種苗、搶救爛根也有網路索引支撐。多了個偽農藝學者在身旁,我再駑鈍,也愈聽愈懂。見識多買的愈來愈多,也愈下重本。常常到批發店裡巡視草木,扛一車礫土砂石、開一車叢林回家。
依是我的親密人。
身體長,型態挺拔、但講話慢慢、行動緩緩,像一棵遲至梅雨季開花的風鈴樹。
自視為熱愛文藝的少年,但依不是。「穿襯衫來。」那一天,我們在車站一條樑柱前碰面,他朝我走來,忍不住眼底亮亮,朝他拍張照。「很帥欸。跟平常差這麼多?」第一次得文學獎那盛大下午,依陪我領獎,我把相機託付他,「上去後,照片多拍點。」依允諾。下來看拍是拍了很多,不是眼睛緊閉、就是人形切半,手掌影子捂住畫面左上角,「不是同一台,把我拍那麼醜!」在計程車上按來揀去、沒有一張中意,望向他,身週圍著餐盒、贈品、還有我們的行李,「累囉?」揉他肩頭,他大頭抵著窗,臉上投著外頭車流,頭楞楞不太舒服。
島裡有花草之市,是假期必四處拋走之處
文字讓他頭楞楞,但每當有我寫了些什麼爬上隔天報紙,他一定準時醒起,去超商,買回家細細讀一遍。「太深奧了,攏看無。」在視訊那裡傻傻笑,「但說是你寫的,我媽也提去看,看完一直點頭,我就想你有才華。」有才華我不知道,但這輩子要跟依文藝交流,不如澆水。
幸好依能澆水,依也擅長澆水,還教我很多種東西的知識。著迷草葉是我先始,挖了一個坑,想往裡頭栽什麼,依有興趣,也作伙上花市,佮意的花草通通入坑,我們倆園子一北一中部,各自照料、不常見面。台中八角農園至三峽、大溪花市,花蓮回春植栽、到屏東萬丹的龜背芋田野,島裡有花草之市,就是我們難得相見假期,四處拋走之處。
一開始不懂水、不懂土,花市用什麼土栽、我就傻傻種,那些好傢伙,很快葉垂莖軟起來。向依求救,視訊電話另端晃來動去,說他正在備什麼火山石、日向石,說著說鏡頭灰灰,話到一半的話也模模糊糊,過十來分人影現身,手中土石鋪滿盆栽,似大功告成。「要選日三本縣赤玉土,夠硬、耐操,鋪在上頭,澆水下去,乾了看會著,手往裡頭揬一下,就知道該補水。」
我們的日常是乾濕遞嬗的土壤、是雷陣雨後又暖陽、是掉落的葉與莖段碎屑。
依平常話不多,心裡有話也不常脫口,說了也講很慢。聊到植物,意思超過表達的速度,常常字詞卡在一邊,又接著下一段、下一章,跟不太上,同時入植,我好像才通過招聘、小心跨進研究室,他已是學院論文連發的博士後,偶遇路上草葉,皆能引經據典,扦插種苗、搶救爛根也有網路索引支撐。多了個偽農藝學者在身旁,我再駑鈍,也愈聽愈懂。見識多買的愈來愈多,也愈下重本。常常到批發店裡巡視草木,扛一車礫土砂石、開一車叢林回家。

植物氣色好的時候,感到功德殊勝
依是崇尚極簡那種人,但我不是。我的陽台成L形朝西北方,風水雖差,反合適栽植,隨時處在半日照晒度,偏好的觀葉無法直晒,因亮度陰暗條件,憑空疊起層層綠意。一有間隙,便想方設法填滿、季節遞進巡迴,常去市場裡觀察當季的花蕊、與流行園景。我的陽台是移動花園,隨氣候、心情,隨依偶有植贈調整異動,永不滿意,澆水雖愈發辛苦,也自受自樂。每每依來,總吃驚不已 :「囤物症,跟我爸一樣。」依的陽台是台北公寓頂樓、以及樓下晒衣間的平台,開始種植後為了騰出空間,便嚴謹施行斷捨離教條,丟棄他父親早年任養的植栽,木瓜樹丟、香蕉樹丟、堆積的鐵盆丟、沒有營養的廢土丟。每當垃圾車喔伊喔伊鄰近,總是抱著飽滿的垃圾袋,從一個轉角、換到另個轉角分趟卸載。甚至將伯父養成肥滿碩大的黃金葛莖段、雞蛋花枝幹切予我,「太誇張了吧。這也丟、那也丟!」「你不是要,都給你,反正…你…丟不掉。」「丟了多可惜。」我一邊憐惜,一邊欣然入袋。
去他家時,常跟他上上下下,依澆水緩慢專注,觀賞他照顧植物的姿態,比植物還植物、比樹還木,「灑水壺拿著。這裡太晒,要幫他換位置。」依照顧植物像對待真正的愛人一般,小心擁抱,從這裡挪到那裡。我杵在原地,心裡不是滋味,看依加濕加滿、曝晒晒足,在悉心澆灌下,栽養的摯愛們似乎能違抗天氣法則,無論炎日、烈雨與寒流,常茂盛總健壯,明明是花市同時買進的植栽,他一顆、我一顆,三個月後他抽三片新葉、莖挺長三尺,我回到自家盯著萎靡傲嬌的好傢伙,只得咬牙切齒。
「老天爺多不公平!!」
「是人的問題。」
他與植物獨處時光,伊母親總切盤蜜瓜、芒果,或置放一整束荔枝龍眼在果籃裡,找我坐沙發,邊食邊去殼、邊同她聊天。「不同以往喔。以前懶散散的,開始種植物後,整個人變得精神煥發,訂鬧鐘排時程,一下班就往陽台去。」「伯母,他本質好,植物才能照顧的美麗又精神。」「你假日多來,帶他四處走走,這樣好、這樣很好。」
植物氣色好的時候,感到功德殊勝,總喜歡開起視訊、巡迴花園。我起的早,依睡得晚,總能窺探他呼呼甦醒瞬間,「你看,你看你看。」夢中被我擾醒,他揉揉眼睛,「喔、漂亮喔!」旋即側身睡去。「喂!」不說話了。隱隱感到背脊發涼,又轉過身來,瞇著眼惺忪品味,「有有。真的好好看。」「種的不錯吧。」「嗯…」不久又呼聲四起。依在遠方、我們用特殊的模式相伴、照料彼此,花園日漸爽朗,偶爾清洗完陽台積水口盤據的砂粒,收拾完善,一人獨坐傍晚、待在花園裡直至深晚,等植物睡去,悄悄撥開葉片,回到房裡,揉揉小腿小黑蚊叮咬之處,心裡似乎一日比一日、更踏實富足。

往「大神們的園子」更深入地展開巡禮
我愛蔓生的、地上蔓、向上蔓的天南星科,下屬的各類植物,若一時著迷、價格合理皆會搜羅。依獨鍾火鶴,若非火鶴,通常是被我推坑,不情不願買下來的。觀葉火鶴許多品種新葉會是深艷的紅,從小小一片葉,一日一日盛壯起來,十分好看,我雖喜歡,但因為火鶴屬於他的領域,我便刻意不摘種。「你不是也喜歡。」「我不要買,等你的長大了,切給我。」「好。」
從淺薄的花市觀光,慢慢有門路、經驗後,我們開始向更上游、專業種植家的溫室,可稱「大神們的園子」更深入地展開巡禮。世界級收藏家就隱身在小小台灣裡,育種保存稀有的品種。冬末前後裹毛衣,前往埔里郊山可可金鞋蘭場拜訪,此園早期專門繁殖日本引進的拖鞋蘭(仙履蘭),近來轉育火鶴、與火紅多樣的花葉蔓綠絨。曉得依喜歡火鶴,難得日月潭之行,安插順道參觀行程。依一開始不願意,直說不用特地前往,「打電話過去,如果他說可以參觀,我們就去。」勉強依撥通電話,「老闆會晚點來,不介意的話,過來吧。」「好,我們十五分鐘到」掛掉電話,我將他置放副座,興奮驅車前往。
園子在山腰上,離鎮中心不遠,一往山裡開,冷冽空氣裡梅櫻交錯,一排沿路盛開,萬物光亮清醒,山裡的風吹在我們身周,兩人鬆快起來。可可金蘭鞋場溫室,幾乎能說是觀葉火鶴博物館,栽種許多只能在網上以圖認識的名品,甫抵達便這裡拍、那裡拍,一面驚呼一面辨識眼前植栽。十分珍稀的奢華火鶴(Anthurium luxurians)在眼前,葉紋凹凸有致,寶石黯紅般低調而閃爍,我跟依一見著就深深迷戀,向領我們入園的妹妹探問價格,倒抽幾口氣。繼續閒逛。「老闆來了,要不她帶你們逛吧。」
老闆是一位氣質清爽、朝氣活潑的女人,眼睛閃著年紀打磨後的亮光,從溫室深處介紹起水冷牆系統,以及巨大的火鶴品種。密脈紋理的皇火鶴,或樸素、只有一條中心脈的圓規火鶴,沒有什麼比親眼觸摸顆粒質感、聽到新葉透著黝紅光澤,展葉時發出的細微聲響,更令心神撼動。我跟依在廣大的溫室裡,待上一整個似夢午後。伊翻找整片園子,獨愛一顆小小火鶴,「老闆,這顆多少錢?」「這一顆還未出根,基本上不賣。」我跟老闆說,伊可以的,他對這款有所研究,相信他,他會種到穩根。「那好,讓你們試試吧,來上些發根粉,有成功存活,再回訊息跟我說。」「好!」我們小心將火鶴捧在中心裡,回程之前,我們帶著它到向山遊客中心合影、再到日月潭湖畔乘一趟船艇,像捧著初生嬰兒,希望它受外界刺激,順利落根成長。

似兩個平凡無奇老頭園丁,鎮日打理各自的園地
依不愧是綠手指,栽養就是有辦法。回台北悶養兩個月,火鶴原本的老葉耗去後,從冒芽中心緩緩抽出新葉來、一片、兩片,初生葉片才一個指節大,過沒一兩週,就長成掌心大小。他每星期拍照予我,告訴我根穩了,有空過來看。我說好,多傳些照片讓我欣賞。身在兩地,偶爾碰面參訪對方的花園、互相看照莖脈、交換植栽,照料日漸茂盛的感情。
種植後,好像長出了新的感官,不得不敏銳感應季節細微的變動。初秋微涼時添肥、春天正暖,換盆;凜冬寒流不時臨來,常在屋內屋外來來回搬運植物,只會避免莖葉凍僵;熱夏時分,外出旅遊沒過兩天,掛念不是錯過風景、而是陽台植物呼息,一回家便趕緊加濕補水。日子是這樣,在土壤堆裡、在嵌卡泥石子的指甲縫隙、在通往陽台樓梯的過道間,是重複勞動、是平淡偶有起伏,竟也這樣一起度過完整四季,偶爾與友相聚,常開玩笑說,我們兩人沒什麼特別愛怨,就似兩個平凡無奇老頭園丁,鎮日打理各自的園地。
有一天擁著依醒起,依仍紮在夢底深處,低聲打鼾。脫離枝幹細長的臂膀,點起桌燈,在他的書桌寫字。寫著寫,寫到一半的字句懸在螢幕上,還未落實思想竟掉入夢的萌芽處。換依睡醒,蓋上電腦,遮起小被毯,便上樓澆水。等我再度醒來,依已把大片圃園整頓完畢。「睡死啊!過來幫我。」依穿著拖鞋、帶著粗框眼鏡、一叢亂髮坐在矮凳上,手裡捧著那盆我們從園子帶回的火鶴。「原來這顆是雙頭雙芽的,你拿穩,我分株。」對準莖的中心,用園藝剪堅定一刀切斷。火鶴一分為二,抹上發根粉、稍稍靜置,便混合介質,種入兩個新盆器裡。「這顆給你,帶回去,好好種。」

在我們與眾不同的風土裡,我種下
我將依贈付我的火鶴,安置房內花檯一角。開始時葉緣有些焦黃,旋即穩定下來,慢慢在看不到的地方,拓展綿密根系。偶爾依視訊來電,「飯吃了嗎?稿子寫完了嗎?」我知道他也在意、關心什麼,打開前置鏡頭,讓他親眼目睹。「放心吧!水都澆了,長勢正旺。」「記得下個月要添肥、再過一陣子,要換個更大的盆器。」
依始終如一,木訥、緩慢又柔軟。初結識時,並不適應他悠悠來去的「劣根性」。有回我們倆前往水金九旅行,郊嶺裡,錯過一班一小時的公車,絕望轉頭向他,卻見依坐在候車亭裡,把玩座椅石隙突起的鬼針草,原有火氣被一把澆熄。
依順著我、我順應依,栽種共同興趣。每天、每日、每個甦醒瞬間,每種起伏都留駐下來、茁壯成立體的輪廓。開展後凋謝,缺乏會再豐滿。在我們與眾不同的風土裡,我種下,等待依。
依在表面看不透的黝暗土層裡,慢慢細密、慢慢穩定。等待賞花人離去,在我一人面前,滿滿盛開、落花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