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二、三十年來,越來越多學者意識到,這樣的做法往往將其他物種壓扁成乾巴巴的圖騰,忽視了它們自身的生命軌跡。因此晚近出現的一波研究潮流是:擺脫以人類為中心的敘事慣例,嘗試描述一個多物種交纏的混雜社會。
今年二月的某個午後,我初次來到花蓮縣秀林鄉的銅門部落,參加一場藝術創作計劃的說明會。那天的討論中,出席的藝術家與族人們三句不離gaya,當時的我根本沒聽過這個詞,感覺它像一個意義不明的空白格充斥在談話中。不過我很快發現,眾人對gaya的理解也充滿紛歧與不確定性,似乎很難找到一個精準而抽象的定義。但當有人給出具體情境時,族人又可以肯定地說:這就是gaya。
在既有的人類學文獻中,研究者用了很多概念表達這個太魯閣族文化中的關鍵字,比如社會秩序、儀式規則、祖先的話、親屬或祭祀組織等等,可如果有人宣稱gaya等於其中任何一者,似乎又會讓人皺起眉頭。長期研究泛泰雅族群的人類學家王梅霞老師認為,gaya的內涵是多重的,必須置於特定的互動情境才能界定其含意[1]。我也相信語言在每一次使用中都會被重新定義,追求權威的解釋可能將活生生的語言釘死,成為一種陳列在博物館中、與時間脫節的標本。或許轉譯他者的文化──無論多麼合理、謹慎、體貼入微,都無法擺脫它暴力的本質吧。
同樣的情況不只發生在跨文化互動上,也經常發生在跨物種互動上。在西方人文主義傳統下,人類學民族誌向來以人類觀點為絕對優先,就算談及非人物種,也是以工具或符號的角度詮釋它們的文化意涵。近二、三十年來,越來越多學者意識到,這樣的做法往往將其他物種壓扁成乾巴巴的圖騰,忽視了它們自身的生命軌跡。因此晚近出現的一波研究潮流是:擺脫以人類為中心的敘事慣例,嘗試描述一個多物種交纏的混雜社會。
我沒有受過正規人類學訓練,之所以受邀參加這個藝術計畫,純粹是基於自然觀察者與文學創作者的雙重身分。彼時坐在現場,聽大家談論太魯閣族與萬物互動的gaya,我的心思不禁從人類文化的這一端,跳躍到非人那一端。我心想,人們口中的生物到底是哪一種呢?如果不當成文化再現的客體,它們自身有什麼樣的生命史?當族人與物種不期而遇時,新的自然/新的文化會如何在互動中浮現?
那場說明會結束之後,我帶著這些問句,又回到銅門部落好幾次。一方面跟族人談話,了解他們看待/對待其他物種的方式,一方面也想從其他物種的角度了解它們看待/對待人類的方式。東奔西走的過程中,我聽聞了一些太魯閣族利用鳥叫聲進行占卜的gaya,這件事尤其吸引我,因為在被人類聆聽以前,鳥類本身就擁有複雜的語言(請允許我先放下語言學的嚴格定義)。我很好奇,當這些訊息跨越物種邊界進入人類感官時,會浮現出什麼樣新的含意?
這不是一篇學術論文,沒有抽象精煉的概念。但作為文學寫作者,我有時覺得創造枝節橫生的文本,或許是面對這個混雜世界更優雅的姿態也不一定。
Sisil在說些什麼?
太魯閣族年輕歌手姚宇謙在他的專輯《散步到地平線》當中,有一首歌名為〈靈鳥sisil〉,歌詞寫一個族人進到山裡,不確定該走哪條路、不知道收穫將會如何時,他會專注聆聽sisil鳥的叫聲,藉此占卜吉凶。於是這首歌在一種既期待又迷惘的氛圍中,反覆問著:左邊嗎?右邊嗎?sisil到底在哪裡呢?
這種鳥就是台灣中低海拔森林常見的繡眼畫眉,因為會發出「si、si、si、si」的叫聲,故族語稱之為sisil。在太魯閣族神話中,sisil是神靈派遣的使者,能為人類帶來重要的預言。部落的人告訴我,利用sisil占卜主要看兩個方面,其一是飛行方向,其二是鳴叫聲。如果你右側出現sisil的叫聲,過一會兒左側也叫,表示今天要大豐收;如果sisil從你面前橫向穿越,表示將有災厄,彷彿警告你「快回去!快回去!」[2]。純粹就音色而言,假如sisil的叫聲急促吵雜,也是比較不吉利;如果像唱歌那樣很好聽的話,就會有好事發生[3]。
只要上網搜尋鳥占這個關鍵字,你就能輕易找到許多類似的文化知識。不過,如果想從鳥的角度理解這一切,我們不妨借鑑一點鳥類學的觀點,畢竟一代代的鳥類學家也很用心在聆聽那些聲音。一般而言,我們將鳥叫聲區分為兩大類:歌唱 (song) 與鳴叫 (call)。歌唱的聲音通常高亢嘹亮,具有變化起伏的旋律,目的是為了吸引異性、捍衛領域、協調伴侶關係等等,基本上都直接或間接地涉及繁殖行為。相較之下,鳴叫通常是單調簡短的聲音,依據特性與功能,可以再細分為輕柔細碎的聯絡鳴叫 (contact call)、夜間遷徙的飛行鳴叫 (flight call)、通報食物的覓食鳴叫 (food call)、幼雛對親鳥的乞食鳴叫 (begging call)、提醒同伴天敵出沒的警戒鳴叫 (alarm call),以及呼喚鳥群驅逐天敵的滋擾鳴叫(mobbing call) 等等。
或許可以這麼說,鳥類的歌唱本質上是一種展示行為,它預設了一名最終的異性聆聽者,要使其產生好的甚至美的感受(儘管歌唱有些衍生的社會功能,不見得都用在求偶情境);而鳴叫本質上是為了引起注意,預示某些潛在的、尚未實現的關係。這樣的說法當然有些武斷,缺乏科學上的細緻定義與檢驗,但姑且讓我武斷地說吧──當人類在森林中聽見鳥叫聲時,恰恰會產生與上述非常相似的感受。
常跑野外的人大概都有這種經驗:你散步在森林裡,突然聽到一陣急躁的鳥鳴,於是提高警覺,想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經驗豐富的賞鳥者會知道,此刻是自己受到鳥群的警戒,還是附近有其他令小鳥們忌憚的猛禽。而若是聽見悅耳的歌唱,人們大多會產生舒服美妙的感受,並將它視為欣賞的對象。正因如此,才有那麼多人喜歡把鳴禽養在籠子裡,訓練牠們唱歌甚至參加比賽。這意味著,人類不只感官尺度與鳥類高度重疊(人類聽覺頻率介於20至20000赫茲之間,鳥類則是1000至15000赫茲),也具有一定程度的情感共通性。事實上,你不必真的成為鳥類專家,光憑「感覺」就能大致區分出歌唱與鳴叫的差別。
在族人利用sisil進行占卜時,這種聆聽的「感覺」同樣重要,它會帶著啟示,像一陣電流穿過身體。長期從事太魯閣族文化研究的Kaji老師告訴我,鳥叫聲的含意取決於個人的感應,有些人有感覺,有些人沒有[4]。很顯然,這樣的gaya不會只是一種成文律法,不會是老人家怎麼說晚輩就怎麼做,它還需要在實踐中有所體會。就像人類學家總要沉浸到田野中,讓自己進入異文化的情境;他們渴望那種如遭雷擊一般、頓悟了什麼的時刻,而不是永遠坐在書房中分析冷硬的文化符碼。
這種在跨物種遭遇中創造新意義的過程,不只發生在人類身上,森林中其他物種如果具備相似的感官能力,也會對同樣的訊息做出各自的解讀。國外一個經典的案例是非洲的鴕鳥,牠們成群生活在視野遼闊的稀樹草原上;當注意到危險的掠食者時,領頭的雄性鴕鳥會發出獅吼般的警戒咆哮。此時周圍的動物如羚羊、斑馬與牛鈴一旦聽見,便會隨之提高警覺。
我猜想,sisil在森林中也能發揮類似的功能。
在台灣的春夏繁殖季,森林中的鳥類通常會分散活動,但到了秋冬時節,不同鳥種經常聚在一起覓食,形成一個個鳥類混群 (mixed-species flock)。在這樣的群體結構中,鳥類學家根據不同鳥種的參與程度與生態習性,將牠們區分為核心種 (nuclear species)、跟隨種 (follower)、短暫參與者 (temporary attendant) 等不同角色。其中,繡眼畫眉是中低海拔闊葉林帶最主要的核心種,因為牠們本身群聚性高、警覺性強,容易促成龐大的混群,並主導著覓食節奏[5]。對一名賞鳥者而言,若發現一群繡眼畫眉,就好像找到一顆活躍的心臟,它的跳動會反映出森林的某些情態。
於是我猜想,當繡眼畫眉發出警戒聲時,一種緊張的氛圍會在森林中瀰漫開來,讓其他鳥類或哺乳類察覺潛在的危機。經由這樣的機制,sisil得以成為動物們延伸的眼睛,時時觀測森林另一頭發生的事。當然,這不是什麼大自然互助互愛的童話故事,只是彼此利用、試探、協商、破裂,在一次又一次的實踐中暫時形成的共謀關係。
我猜想,一個人如果長期生活在山上,也能從sisil的聲音中聽出一點意思吧。
[1] 王梅霞(2023)。轉化、交織與再創造:泰雅族、太魯閣族、賽德克族社會文化變遷。臺北市:國立臺灣大學出版中心。
[2] Labai訪談(2023.08.12)。
[3] Kaji訪談(2023.03.10)。
[4] Kaji訪談(2023.05.12)。
[5] Chen, C. C., & Hsieh, F. (2002). Composition and foraging behaviour of mixed‐species flocks led by the Grey‐cheeked Fulvetta in Fushan Experimental Forest, Taiwan. Ibis, 144(2), 317-3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