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剛開始的一無所知,到後來進田野慢慢摸索的過程中,Gaya的概念始終在我心頭徘徊。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領悟到,繡眼畫眉的鳴唱本身不就是一種gaya嗎?它不也是鳥類世代傳承的話語和秩序嗎?
我所看見、聽見、夢見的
我很想繼續大膽地宣稱,太魯閣族透過sisil來占卜有其生態學上的邏輯,比如說:當獵人受到鳥群警戒時,會讓附近的動物預先躲避,導致當天的收穫不佳云云。故事繼續說下去固然浪漫,但這終究只是猜想,沒有任何資料可以佐證。最大的原因是,我無法跟獵人上山,檢驗鳥鳴聲如何中介獵人與山的關係;我甚至不太確定,銅門部落還有多少人在實踐這個gaya。
我拜訪過一位年近六十、經驗豐富的女獵人Heydi,詢問她會不會用sisil的叫聲占卜?她告訴我,以前是有這個gaya,那時sisil會告訴你前面是好還是不好,但現在沒有了[1]。根據她和幾位長輩的說法,這似乎跟居所空間的變遷有關。早期的部落駐地位於海拔較高的深山,大約在900到1200公尺之間,與sisil的生活範圍高度重疊。後來在日治時代的集團移住政策之下,一些散居的家族被迫往山下移動,最終集中在木瓜溪沖積扇端的銅門部落,海拔只有100多公尺。Heydi說,現在除非進到山裡,不然很少聽到sisil的聲音了。
我相信,繡眼畫眉在這個海拔應該不至於罕見,畢竟我在銅門附近騎機車漫遊的過程中,就碰過不只一次繡眼畫眉。但從更小的地景尺度來看,相較於過去緊鄰森林的生活型態,現在的銅門部落位於木瓜溪中下游的空曠河階地,家屋周圍恐怕不容易見到太多森林型鳥種,更遑論以繡眼畫眉為核心的大型鳥群了。換言之,族人與sisil雖然在感官上重疊,卻在空間上漸漸分離。
不再聆聽sisil也跟信仰的轉變有關。戰後以來,台灣原住民大規模改信基督宗教,雖然有些教派對傳統信仰的態度比較寬容,但大多數情況下,教會並不樂意見到信眾實踐過往的gaya。我在銅門參加過幾次真耶穌教會的活動,在一次聚會後的閒談中,我問起鳥鳴的事。聚會主領者告訴我,自從皈依天主以後,大家已不再迷信那一套。他說,以前沒有信主的時候,獵人上山都要帶「入山證」,也就是香菸、米酒、檳榔,用來祭祀祖靈;現在我們拜的是主耶穌,拜的是創造天地萬物的獨立真神,所以進山只要禱告就好。
那天還有幾位經驗豐富的獵人在場,我本想追問他們是否至少聽過老人家說一些鳥占的gaya,但他們只表示自己不做那些事了,真要知道傳統的東西,你得去找那些很老很老的人。
此刻想弄清楚鳥占的細節,恐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當然可以找到願意談論gaya的人,聽他們轉述聆聽鳥音的方法,但我們終究失去了那種情境,也失去了生活在那種情境底下的人。Kaji老師提醒我,不要理所當然地拿現在的感官去類推以前的獵人,以前的獵人長期生活在山裡,能敏銳地鑑別各式各樣的聲音;在現代生活中,鳥占的gaya不再如同過去那般嚴謹,族人的感官也隨之退化了[2]。
當然,我相信現代生活會磨練出另外一些敏銳的能力(比如跟平地人談生意的技巧),只是大家不再跟sisil探聽森林裡發生的事了。
「那現在獵人上山都不用占卜了嗎?」我問女獵人Heydi。她告訴我,現在唯一的方法是做夢,夢境是最準確的預言[3]。所以在銅門部落,有時人們碰面會這樣問候對方:「你今天做夢了嗎?」
鳥如何學會語言?
從剛開始的一無所知,到後來進田野慢慢摸索的過程中,Gaya的概念始終在我心頭徘徊。直到有一天,我突然領悟到,繡眼畫眉的鳴唱本身不就是一種gaya嗎?它不也是鳥類世代傳承的話語和秩序嗎?
有些人以為,鳥叫聲是透過遺傳得來的,是動物刻寫在基因中的本能,其實不然,很多鳥類都要透過後天的模仿才能習得歌曲。這也暗示著,語言形成和社會互動之間存在密切的關聯。以繡眼畫眉為例,牠們的歌曲基本上由兩個樂句組成,第一句是主旋律,音調大致近似於高音的B─A─G─B,第二句是緊隨其後的連續單音。有趣的是,在台灣這個小小島嶼上,不同區域的繡眼畫眉卻發展出許多不一樣的歌聲,我們稱之為不同的方言 (dialect)。
研究動物聲音與社會行為的謝寶森老師在2004年發表了一篇報告,指出在壽山國家自然公園這個對鳥類而言相當狹小的空間範圍內,繡眼畫眉至少就存在兩種方言,主要差別在第一句的主旋律略有不同[4]。另一篇2013年的研究發現,當研究者播放其中一種方言時,屬於該群體的繡眼畫眉會靠近播音器,發出與之對唱的和聲;若是不屬於該方言群的繡眼畫眉,聽到的反應則會冷淡許多[5]。
鳥類語言(請容我繼續用這個詞吧)的形成涉及複雜的社會與生理機制,它的關鍵通常在於首次加入繁殖群的新生鳥兒學習唱歌的時間與地點。這是因為,大多數鳥類在離巢前後會有一段神經發育的敏感期,此時學習效率是最高的,於是生活場域內的夥伴自然成為年輕小鳥在語言上的模仿對象。學習方言除了滿足繁殖上的需求外,可能還包含識別我族身分、排除外來的資源競爭者等功能。
當然,我們目前對於繡眼畫眉社會結構不夠了解,無法肯定年幼的繡眼畫眉傾向於留在家族領地,繼承親族的方言;或是會移動到其他群體,學習他者的方言。但至少可以推斷的是,鳴唱作為確認彼此關係的工具,所有新進的小鳥──無論是有血緣關係的新生兒,或是從別處遷入的個體,都要跟所屬的群體唱著同樣的歌。
所謂的gaya不正是如此嗎?
Gaya這個字在泛泰雅族群中有不同的說法──太魯閣族稱gaya,泰雅族稱gaga,賽德克族稱waya,但共同的原意都是「祖先流傳下來的話」,它們是經由前輩的訴說與後輩的聆聽來延續。一樣在銅門這個地方,不同家族或社群的gaya也會有所差異,取決於你接受什麼樣的傳承。若要正確理解太魯閣族的社會結構,就不能單純以血緣或其他既有範疇作為認識框架,而是要看一群人如何透過實踐共同的gaya來維繫其密切關係。
它既是祖先的話語,是道德秩序,也是一種社會組織。
正因如此,任何gaya的消失,都不會只是忘了幾句話,或遺落什麼東西那樣簡單。它的背後暗示了多重關係的解離,那是無論我如何嘗試用文字來記錄,都挽留不住的事物。
就像你可以用錄音機帶走sisil的聲音,但有些東西永遠只能留在森林裡。
誌謝:複調的合聲
這篇文章能夠誕生,要感謝東冬‧侯溫跟呂瑋倫的邀請,讓我得以參與《聚象:黏繫與滑離─Gaya的當代轉身術》研究展覽計畫。感謝兒路創作藝術工寮的各位,讓我經常前往部落聊天、喝酒、打麻將。也感謝銅門所有具名、不具名的受訪者,願意忍受我不夠成熟的交談與叨擾。
特別感謝小黑(馮孟婕),這篇文章一半的貢獻屬於妳。我自己對鳥類的認識相當膚淺,多虧她提供並整理了文章所需的大部分知識,更重要的是,她帶領我在花蓮各地賞鳥,許多想法是我們兩人在田野中討論出來的。
[1] Heydi訪談(2023.04.27)。
[2] Kaji訪談(2023.05.12)。
[3] Heydi訪談(2023.04.27)。
[4] Shieh, B. S. (2004). Song structure and microgeographic variation in a population of the grey-cheeked fulvetta (Alcippe morrisonia) at Shoushan Nature Park, southern Taiwan. Zoological Studies-Taipei-, 43(1), 132-141.
[5] Shieh, B. S., Liang, S. H., Yuan, H. W., & Chen, C. C. (2013). Experimental evidence that distinct song phrases in the Grey‐cheeked Fulvetta Alcippe morrisonia permit species and local dialect recognition. Ibis, 155(1), 32-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