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來沒看過鱟,更別說還是出現在自己修好的石滬裡;同時間,孩子們與其他夥伴也陸續抵達,大家都為眼前的畫面感到驚喜,各種好奇與驚呼聲此起彼落,但可能都比不上我當時內心的悸動,看著鱟,再望著一旁默默微笑的師傅們,想起這些分不清海水與汗水的日子,新滬給了我們一個最棒的回應……
修復新滬的過程中,我總稱呼工班裡的人為「師傅」,直到有一次,坤師才靦腆的跟我說,「唉唷,妳不要叫我們師傅啦,我們只是做工的。」頓時心裡感到酸酸的。
做滬的職人,石滬建築文化的傳承者
「石滬師傅」在過去不是一項職業,而是自然而然的生活技能,可能會有人認為這並不是「專業」,但對我們來說其實更重要的是這份「願意」。連續三、四個小時,曝晒於大太陽底下,在窒礙難行的潮間帶石頭路上,扛動百斤重的石頭,每天小傷不斷,被蚵殼劃到、被石頭壓到手指瘀血是家常便飯,這些年過半百的老師傅,他們究竟為什麼願意投入?只是因為錢嗎?我想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比起修石滬,他們本身正職所接的工程絕對都更輕鬆且穩定許多,越接近修復的尾聲我越如此確信。
石滬師傅不只是做工的人,而是真正文化傳承上的先驅,在做滬時,他們隨口說起海的故事,總聽得我們一愣一愣,或是翻開石堆偶爾發現底下藏有鐘螺和生蚶,就會像挖到寶似地跟我們介紹,也常在收工後,還留在潮間帶上抓蝦蛄準備明早要作餌料釣魚,但更多的是,被無敵夕陽海景給挽留而捨不得離去,還會請我們幫忙拍下這一瞬間。這就是我所敬重的師傅們,可愛得要命,謙虛得不可思議,具備討海人不拘小節的爽朗性格,卻同時保有職人獨到的執著精神。
「哇!這口石滬的滬房有媠(suí)!」今天收工時師傅們繞著滬房打量了一番,對大夥的傑作十分滿意。
滬房做起來了。
隨著修復順利進行,工班之間的互動也漸入佳境,從一開始單純的工程發包,到我們不斷問東問西打破沙鍋問到底,師傅們會主動教學講解原理,陪伴我們一起在石滬中探索成長,恰似回到澎湖石滬承先啟後的年代,還有好多說不完的變化……,從老一輩討海人的淡忘遺棄,到這一代人願意拾起過去島民集體的海洋記憶,每一口石滬所流傳的百年故事,其實都能夠說上好幾輩子。
「很多事不急於一時,像潮水一樣,有漲有退,終會形塑出理想的模樣。」我想,離返鄉的初衷更近一步了吧。
就像是陽哥那個我們原先答不好的問題,「你們為什麼要修石滬?」
現在,我們終於有所體悟,石滬不只修復了我們與澎湖長期失去的連結,在海裡,在島上,石滬也讓我們充滿力量,足以帶著這份信念,跟隨師傅們的腳步徑直前行,重新找回屬於自己的根。
記得某一天收工的傍晚,師傅們陸陸續續上岸,我留在石滬裡想拍些空景,卻隱約聽見身後傳來短暫而急促的沙沙小雨聲,一時之間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頭望去海面定眼一看,發現竟然有群小魚在石滬外頭優游打轉著,看著小魚群每次躍出水面的身影,人都傻了,那樣的生命力深深觸動著內心,好勇敢,好美。
如果可以,真想就這樣傻一輩子。
修復了有形的石滬,也修復了與海洋無形的羈絆
一個半月過去了,中間歷經密集的修復期,也有碰上不適合動工的小潮而休假,新滬終於到了不得不完工的時刻,因為此時累積的支出早已超出原先預估的修復經費,這使得我們必須思考如何創造收益來填補花費的缺口。
當時我們發現澎湖幾乎沒有以石滬為主題的深度旅遊,可能是因為石滬旅遊的門檻高,無論是私有財的色彩或是潮間帶的危險性,都令外人難以親近,遊客只能從一成不變的網美照認識石滬,即使七美雙心石滬是人盡皆知的觀光景點,但依然與大眾的距離遙遠。
於是,我們成立了「離島出走isle.travel」品牌,以潭邊新滬為基地,開創了一連串的石滬主題旅遊、石滬工法體驗,也針對澎湖在地的孩童設計親海的教育課程,慢慢地,透過社群媒體的推廣,我們的行動受到了一些關注,同時間,也看見師傅們態度上的轉變,一開始他們感到訝異與不解這個時代怎麼會有人想修石滬?但隨著活動推出,他們看見特地飛來澎湖參與的體驗者,還有跟著一起下水在烈陽中學習工法的中小學生,大家的好奇與回饋,讓師傅們對擁有石滬工藝而感到驕傲,也願意向更多人分享這項技法,成為了傳承石滬工法最重要的橋樑。
記憶猶新,在一次戶外課程中,我們親眼見證到新滬修好的成果,那天我們正帶著澎湖家扶中心的孩子們進行修復體驗,正帶領著大家一步步走進滬房時,已經在裡頭的坤師忽然揮手示意要我過去,我有點疑惑地靠近滬門。
「妳看!」只見坤師藏不住笑。
我的視線自然移向滬房角落的一處黑影,靠近一看結果大吃一驚。
「是鱟耶!有一對鱟耶!」我無法置信地放聲嚷嚷。
我從來沒看過鱟,更別說還是出現在自己修好的石滬裡,同時間,孩子們與其他夥伴也陸續抵達,大家都為眼前的畫面感到驚喜,各種好奇與驚呼聲此起彼落,但可能都比不上我當時內心的悸動,看著鱟,再望著一旁默默微笑的師傅們,想起這些分不清海水與汗水的日子,新滬給了我們一個最棒的回應,石滬或許不再符合耆老的記憶,但卻依然是人與海之間互動的最佳見證,衷心感謝那天的自然課。
在修復的過程中,最大的收穫不再只是將石滬修好而已,而是在裡頭看見了石滬師傅的投入、石砌工法的傳承、大眾對於石滬的好奇,還有鱟與其牠生物的出現,甚至還引起村民的觀望,連另一口石滬的滬主都表示自己也想開始修自家的石滬了,這些漣漪與擾動,都是因修石滬而起,一個澎湖人古早遺留下來的生活方式,牽連影響返鄉的我與地方的人們, 真正透過石滬修復彼此與海洋、澎湖之間的關係。
二〇一七年夏末,潭邊新滬的修復就此告一段落,截至目前為止,我們用著為數不多的經費修復起新滬的滬房與左伸腳,也從中記錄工法並轉譯為體驗,走到這裡是時候該思考下一步了。
「坤師,這邊結束之後你們要做什麼呀?」我有點依依不捨地問。
「回去做木呀!而且這些年都在修別村的石滬,也想找時間修修自己社區的石滬。」坤師想也沒想地回。
坤師的回應提醒了我,現在的我該靜下心思考,是否要延續我們這段時間在石滬議題的行動與嘗試,如果要繼續下去,又該怎麼做?還有未來要如何與師傅們保持連結?
也不知為何,當下心裡頭有個聲音,我想去認識師傅們的日常生活,我想跟著師傅們一起回到他們的家鄉「紅羅村」,我想協助修復紅羅的石滬,完成坤師的心願。
二〇一七年初秋,我就這樣跟著坤師混進了紅羅村,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落地生根,也為石滬,還有我的返鄉之旅譜寫出全新的篇章。(本文轉載自《回到滬之島:澎湖石滬與里海生活誌》)
書名:回到滬之島:澎湖石滬與里海生活誌
作者:楊馥慈•曾宥輯
出版:裏路
出版日期:2023/06/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