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林敬峰)
(圖/林敬峰)

深海物流

在滿漲黑水之中,燈籠魚披一身晃眼銀鱗,綴一列曲折星斗,打著沁冷的藍色鬼火,專心一意向海面移動。

我看著這上萬魚群集體向海面奔赴,組成一條發亮而舞動的寬帶,海平面分隔天空與深淵,內太空與外太空的兩條雙生銀河在此交匯。

是在追尋什麼呢?

[1]

「我原本今天要去大溪的。」我坐在租來的自排小貨車的副駕,瞪著夜晚的公路這麼想著。

晚間的工作終於結束,Basau單手抵著方向盤,抓了抓久坐的大腿,擾動一身的菸味,攪濁了車廂內的空氣。然後他猛踩油門,把時速勉強飆到一百零四,小貨車轟隆怒吼,潛入苗栗的雨夜中。雨珠很大,啪答重擊擋風玻璃,很快將窗外的夜燈撞碎成雜錯的紅黃光斑,需要由呱呱怪叫的雨刷撥開。

「……」Basau說了些什麼,被發狂的雨和引擎淹沒。

「啊?」

「我說,旁邊那臺車,」他扯開嗓子,偏頭示意,一輛大卡車正駛過我們的身側,「他的燈很炫。」此時大卡車打起了左轉燈,側邊一串耀光明滅,鎏了金的龐大軀體吞噬一部黑殼子小車,佔據我的窗景。

我打開手機,隨即關上,呆望窗外一陣,很快又再次點亮螢幕,點開臉書介面,第一則貼文就是魚販上傳的,大溪漁港的當日漁獲。櫻花蝦、零星的白帶魚、櫻花蝦、還是櫻花蝦,在捕撈櫻花蝦的季節看到此景好像也不值得意外。我用兩指將圖片放大,試圖在解析度差到只剩下方格點陣的色塊中辨識混獲雜魚,白帶魚、裸蜥魚,還有許許多多的燈籠魚,那些灰身體,大眼睛,即使上了岸死在籃子裡一身的發光器依舊璀璨如星的小小稚仔。

「無聊。」我關上手機,癱回椅子上。

(圖/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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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夜晚的公路並不顯得冷清,許多的貨車群游著飄過我們身側,他們貪用這多數人酣睡的時段,一一從幽暗的車庫裡駛出,奔馳著運送那些理所當然出現在商販、店鋪、市場,或是你家巷口雜貨店的貨物產品。這些貨車的身上裝飾著光點,前額、後頸、頦下、兩腮、腹脇、臀尾,四輪、六輪、八輪,甚至十二輪的,以掠食者的俯視姿態,曳著光絲漂游。

Basau剛剛抽了半包菸,精神還很好,還能隨著引擎吼聲中勉強透出的外國歌曲哼上兩句,播音樂的喇叭上白線條的電子時鐘跳轉,寫著00:00,我打了一個大哈欠,眼窩注滿一汪淚,迷濛中我透過眼中洶湧的淚墮入半夢的夜路幻影。

(圖/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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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雨看上去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像是挪用了整片海洋的水,將要把陸地注滿。水位節節竄升,從一開始不過兩個指節深,還會被疾行的車胎劈成魚尾分岔的深淺積窪,漸漸沒過車胎、沒過窗沿、沒過車頂,隨著高漲的水位封埋眼耳,世界隨即也沒入了一片寂靜的海底。前方的大貨車在水中前進不得,磕磕碰碰翻覆在路肩,車屁股的門閂崩脫,車斗內的貨物翻滾散落,一箱一箱,是物流公司的包裹。更多的貨車翻覆,它們腹中裝載的貨物灑在如今是海床的公路,農產、食品、木料、信件、網路購物的盒子、某個搬家的傢伙的家具,大小物件散落,如一地降雪。

我搖下車窗,從窄小的窗框掙脫,擺動四肢逃向漸遠的水面。水面在幾百公尺的上方,我笨拙地前進,撥動寂靜的黑水,感受冷冽的液體滑過我的指縫。

[4]

有細小的光點閃過我的身側,成群結隊,如天穹繁星卻又伸手可及,急匆匆湧過緩慢前行的我,把我沖成銀色湍流中的孤石。他們似乎和我一樣,也要前往水面,一簇光點在我眼前稍微停歇,讓我得以憑著那稀微星光看清光點主人的全貌,鈍頭、大眼睛、一身亮晃晃的銀鱗、還有腹側的一列發光器,正是我幾十分鐘前評價為無聊的小魚,燈籠魚,我無聲的叫喚。

這魚實在太多了、太大量了、太過鋪天蓋地以致總是使我視而不見,對於一雙在萬千雜魚堆中尋新獵奇的蹙眉瞇眼中,他們不過是無頭無尾的一攤濕泥。燈籠魚的鱗片容易脫落,上岸後總是一身的銀鎧殘漏,露出底下嫩粉紅的赤裸身軀,和車胎壓痕的肌肉波紋。但在滿漲黑水之中,燈籠魚披一身晃眼銀鱗,綴一列曲折星斗,打著沁冷的藍色鬼火,專心一意向海面移動。我看著這上萬魚群集體向海面奔赴,組成一條發亮而舞動的寬帶,海平面分隔天空與深淵,內太空與外太空的兩條雙生銀河在此交匯。

是在追尋什麼呢?

我對著銀河發問。一尾燈籠魚稚仔張開寬嘴,像是要回答一般,但旋即閉口吞下一撮東西。魚群開始逡巡,在海洋表層附近攝食,他們張口吞下浮游生物,那是在大洋表層漂泊,接受白晝時烈日餽贈而蓬勃繁殖的細小生命。燈籠魚仰賴這些日光造就的豐腴食物,卻不願在日間與淺海的精悍物種爭強,於是白晝時隱匿在無光的深水中,只在入夜之後向上遷徙,一口一口,撿拾收集陽光的碎片,集裝成袋,在胃中把陽光融化,化作一身的晃眼銀鱗和車胎壓痕的肌肉波紋。

[5]

和燈籠魚一起每日晝夜遷徙,貪婪搜刮陽光碎片的還有許多的細小蝦類、魚類和頭足類,他們為燈籠魚毯狀的銀河提供了複雜的顏色質感。

我選定一尾燈籠魚,隨著他的俐落星軌在斑斕銀河中流竄,他卻突然不動了,陷入了一架機械絞鍊般的巨口之中。

是巨口魚,那一排彎刀狀參差獠牙,一雙圓睜的怒目,眼下鑲一對紅色發光器,如車頭大燈掃視幽暗海水。頦下墜一絲短鬚,鬚末端分岔,突變出蝦鬚蝦槍,和一球硃砂點頭為蝦腦,這隻傀儡假餌專門誘騙無知小魚赴死獠牙陷阱中。

巨口魚隨燈籠魚群而去,更多同是巨口魚目的獵者緊隨其後,這些以燈籠魚為食的物種同樣的日日夜夜遷徙,匍匐在陰影的邊界追逐魚群。

閃電燭光魚一張闊嘴扁臉的貨車車頭,黑柔骨魚眼下紅黃兩色發光器的探照大燈,斯氏蝰魚背鰭第一鰭條的收音天線,棘銀斧魚背刀的玻璃窗,帶紋雙光魚燦白的烤漆板金車身,柔身纖鑽光魚烏暗的底盤曲折管線,白鰭袋巨口魚頦下鬚的防靜電拖地帶,印太星衫魚膨大鼓脹的胃帶的貨車車斗。這些有著機械兇神嘴臉的古怪魚類一個個張開誇張的巨口,把集裝陽光的燈籠魚放進胃中,滿載之後,他們將在日出之前潛入深淵,同時將陽光的恩賜以糞便或肉體的形式賜給幾百公尺之下的深海。這些晝夜垂直遷移的大小生物,每日一點,每日一點,把太陽輸送到幽暗的水中。

巨口魚們點亮全身發光器,掠過我的眼前開始下潛,眼角、下顎、頦下、兩鰓、腹脇、尾柄,一串串光絲迷離,漸遠沒入夜黑深水。

[6]

「到了。」Basau把我拍醒,自排小貨車已經離開大車呼嘯的高速公路,停在臺北街頭的一塊空地。「我去抽根菸。」Basau這麼對我說。

餓死了,我晃進最近的一間便利商店,一台碩大的貨車堵在店門口,店員老頭正在補貨。我抓了一粒飯糰,飯糰上摁進了一顆黃金太陽色澤的剖半溏心蛋,我剝開包裝啃了一口,回頭看到Basau倚著車門吐出最後一口雲霧,黑夜中青煙氤氳,如異腕蝦的螢光墨漿。

(圖/林敬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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