纓口台鰍的最低分布位置也不遑多讓,雙溪水系可達台2丙附近,淡水河系更能下到秀朗橋,不過僅限於冬天,東北季風帶來雨量使得淡水河下游水質也變得乾淨之時。
這意味著纓口台鰍可能有明顯的季節性遷移行為,冬季時會向下游擴張分布範圍,也暗示,維持河溪全流段水路暢通、棲地完整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口述/周銘泰
台灣鄉間對於喜歡吸附著塊石活動(或靜止)的魚類,都稱作「石踏仔」,被這麼稱呼的魚類,主要是爬鰍科的魚類,而雙溪人也分別稱鰕虎與溪鱧「細鱗石貼仔」、「粗鱗石貼仔」。牠們因為不同的理由而把自己固定在石面上,對應這個功能通常都擁有類似性質的構造,也就是特化的胸鰭或腹鰭。
而發展吸附特性的理由之一是溯溪向上移動,尋找生活與繁殖棲地,例如鰕虎們;另一種理由,則是為了避敵或覓食,棲息在急瀨,特化的構造用來對抗水流或吸附在塊石底面,例如本章的主角,胸鰭與腹鰭變平變大的──爬鰍科魚類。
夜撈纓口台鰍
以前我只是個愛好釣魚的人,對一些溪釣的熱門物種如石魚賓溪哥等等比較熟悉,然而在健康的溪流環境裡,除了典型的鯉科魚類,也會有些底棲的魚種,像是纓口台鰍,算是底棲魚類中最容易見到的之一。
小時候跟著爸爸釣魚,纓口台鰍是容易見到,不過我們都只是給牠一個「溪仔琵琶鼠」的暱稱,不會太深究之。
剛出社會在中視上班,約了愛釣魚的同事一起撈蝦,開著吉普車去坪林的姑婆寮溪,戴著頭燈在溪床夜行,一開始興沖沖地,走到一半突然見到一尾龜殼花橫在路中間,那是我首次遇到這種毒蛇,嚇得躲到同事後面。到了溪邊我們拿出蝦網先撈些蝦子,撈沒幾下就看到東一隻西一隻的「石踏仔」,大喇喇地亮在溪床上曬月亮,身上的紋路還有那麼點像剛遇到的龜殼花,那便是台灣最常見的爬鰍,纓口台鰍。
突然被強光照射的石踏仔愣住了,一動也不動,我們順手用蝦網去蓋,居然就蓋到了,這麼前前後後撈了幾十尾回家煮湯,驗證了釣魚書說石踏仔晚間笨笨的很好抓果然是真的。煮熟的纓口台鰍刺不多,肉質不會太硬也不會太散,算是不錯的下酒菜。
豹紋潛衣親善大使

在台灣中部北部從事溪流環教工作的單位,最好能認識纓口台鰍,因為牠們是清澈溪流的底棲型魚類裡面,外型最華麗也最親民的物種之一。
在淺瀨區,距兩岸不遠處水花四濺的位置,尋找三顆石頭中間、或是大型塊石邊壁,都有較大機會可以發現纓口台鰍很「幼秀」地緩緩移動啃著石頭──其實是用頭部下方小小的嘴喙刮食著藻類。
纓口台鰍過去屬於「平鰭鰍科」。如「平鰭」之名,整個科的魚種,胸鰭、腹鰭不是斜走、直走而是打平的,且尺寸都有特化增大,纓口台鰍增大的程度是最輕微的,整個身形還大略維持長形。
纓口台鰍身上的花色華美,主要由白、黃底色鑲嵌著大大小小的暗色不規則型斑塊構成,有時像雲豹,有時較為細密如麻斑,因外型輪廓與花色都有觀賞價值,有時也會被玩家或水族業者捕捉飼養,但以動物福利的角度來看,纓口台鰍非常怕熱,沒有穩定保冷的環境的話,會活得很不舒服或造成死亡的。
石上的楔形文字

有纓口台鰍的溪流塊石上,可以看見密密麻麻如楔形文字的食痕,常與苦花的圓斑狀食痕、石賓的長條形食痕交錯出現,而這些「楔形文字」的分布海拔應該是居冠了,可以上達七家灣溪與櫻花鉤吻鮭一起出現,「登高」能力或許僅次於櫻花鉤吻鮭。
纓口台鰍的最低分布位置也不遑多讓,雙溪水系可達台2丙附近,淡水河系更能下到秀朗橋,不過僅限於冬天,東北季風帶來雨量使得淡水河下游水質也變得乾淨之時。這意味著纓口台鰍可能有明顯的季節性遷移行為,冬季時會向下游擴張分布範圍,也暗示,維持河溪全流段水路暢通、棲地完整的重要性可見一斑。
下次看到溪中石頭上,有小小的像楔形文字的痕跡,記得替這個溪段中的生物們高興一下,因為這裡的水,還很好。
南投一帶山區鄉鎮,有一種民間料理,是將「石踏仔」用醃漬的方式入菜,而且這道菜的主角不是一般的石踏仔,而被特別稱作「棕簑踏仔」,顧名思義,跟其他「石踏仔」比起來,牠看起來更寬大,像穿了蓑衣一樣。
這道菜使用的物種在今天來說已經是毋湯了,因為那正是三級保育類的──埔里中華爬岩鰍。

不給拍的中華爬鰍
埔里中華爬岩鰍可說是台灣的爬鰍科裡面胸腹鰭構造特化的極致,兩對鰭都水平鋪在身體側下,而且極大化,胸鰭與腹鰭甚至互相重疊了,從上面看去,整個輪廓就像一把大提琴,又肥又扁又寬,與特化「初階版」的纓口台鰍有明顯的區別。
台灣有目前兩種中華爬岩鰍,分別是埔里中華爬岩鰍與南台中華爬岩鰍,但分類尚在整理中,未來可能會合併為一種。
中華爬岩鰍主要棲息在大型溪流的中游急瀨處,白天喜歡躲藏在大型塊石堆的內部,非常羞怯。牠們在自然棲地中的族群量其實不算小,然而埔里中華爬岩鰍的分布水系僅僅侷限於中部的大甲溪、大肚溪、濁水溪三條,因此列為保育魚種。
我在大甲溪中潛水拍攝埔里中華爬岩鰍時,只能在激流處透過石縫窺看到藏身於內側的爬鰍尾巴或剪影,而且都是些大型塊石,並不是徒手能夠翻開的,而且稍微擾動就馬上「飛走」了,基本上要拍到好畫面都是難如登天。
島內入侵種的威脅
在大甲溪中上游龍安橋下溪段,從前非常容易見到,甚至有機會拍到埔里中華爬岩鰍,不過2018年白魚槓龜後轉戰去找爬鰍那次,卻發現族群明顯少了,一旁激流卻有龐大的何氏棘魞、還有大大小小的高身鯝魚現身,這兩者都是僅分布於南部花東水系,遭人引入放流的島內入侵物種,何氏棘魞具有掠食性,而高身鯝魚是藻食性,可能與爬鰍有競爭關係,埔里中華爬岩鰍的族群,疑似因此有受到影響,詳細情況仍有待觀察驗證。
圳道裡的爬鰍
雖是保育類,埔里中華爬岩鰍的命卻不是太好,牠們所生活的河川中游,經常是已經人口密集的鄉鎮,近年因應氣候變遷,或其他政治與社會因素,全台各地的河溪工程不斷,中部郊區自然也不可避免,許多中游的自然溪床就被整平、或以固床工、攔沙壩等等墊高,有的河段生態基流量就出了問題,水變緩,甚或偶而乾涸,藻類相就改變了,爬鰍賴以為生的水環境和食物就被破壞。
網路時代,釣魚人總會有各地的同好,家住南彰化的好友陳毅倫,有天告訴我,他在二水八堡圳的分支,通往溪洲的莿仔埤圳道裡,看到也釣到了陳氏鰍鮀以及埔里中華爬岩鰍,我到現場一探,果然有,這些大概是豪雨時被沖下來,為了躲避大水遁入了圳道,結果就留在那裏。
這條莿仔埤圳也經歷過工業與農用水爭奪的社會運動,最後農民也只得到最低限度的使用權利。我只能搖搖頭,圳道的水是有權有勢的人類控制的,在休耕的季節、甚至等不到休耕,圳道不給水,會乾涸,牠們大概就活不成了。
台灣間爬岩鰍,畚箕就能抓一簍

年輕時在溪流上游釣石魚賓偶而會用野生石蠶作餌,翻石頭抓石蠶的時候,看到一種輪廓像小提琴的怪魚,回家翻了釣魚名人李嘉亮大哥所寫的文章才知道,這是台灣間爬岩鰍。
開始拓展生態觀察的視野之後,向經營魚場的朋友打聽可以上哪採台灣間爬岩鰍,朋友說:「石爬仔喔?那個九芎林那段很多,用畚箕就可以抓一堆了。」我於是騎著125前去向朋友堂哥探詢,一到現場那位黃大哥說:「魚早已準備好了。」,於是把魚拿出來給我,我一看下巴差點掉下來。
一個鐵盆,裝了一堆台灣間爬岩鰍,他就這樣嘩啦啦地倒進我的冰桶,把整個冰桶都裝滿了,過程中看到裡面還有一隻白子!
我很不好意思地載走這一桶魚,騎到了溪邊就趕緊把魚都放掉,只留了幾尾回家拍攝。

激流水蟑螂
2018年在大甲溪谷中上游段發現拍攝台灣鮰的方法後,三不五時心血來潮就邀人上去趴一趴,在翻找台灣鮰的過程中,除了三角姑以外,也必定會遇到可愛的台灣間爬岩鰍。
台灣間爬岩鰍,廣布於台灣東北部以及中央山脈以西的溪流中上游以上流段,白天喜好15cm以上的塊石或石堆作為躲藏處,常見於湍急瀨區。外觀上,牠們的特化情況次於埔里中華爬岩鰍,身形再修長一點點,但胸鰭腹鰭仍然是非常寬大,明顯不同於一般的溪魚,因這外觀,在水族圈中華爬岩鰍與間爬岩鰍類都一併被稱作「提琴鼠」。
台灣間爬岩鰍的個性,比起埔里中華爬岩鰍就不那麼膽小害羞。我翻起一塊石頭,底下剛好有隻台灣間爬岩鰍,牠原本貼在石塊的底面,被我翻上來以後,沒急著逃走,而是如「石爬仔」之名,貼著石塊往下「爬」去,回到石塊朝下的那面,我再翻,牠又往下「爬」,看起來就像溪流裡的一隻海蟑螂,模樣非常討喜。
在觀察中也不難發現,爬鰍們除了原地啃食石頭上的藻類以外,還會有突然衝出去的疑似捕食動作,可見食性不一定是研究文獻上表明的純然藻食性,或許帶有一些機會主義與雜食的成分。

跋山涉水尋台東間爬岩鰍
「我要台東間爬岩鰍啦。」畫家從初次看到爬鰍科以來老是吵著。
爬鰍科的魚,無論國內或國外的物種都有著吸睛的體色,大多是黑白相間的斑塊,而有一種台灣花東特有的爬鰍,花色黯淡,但是體側偶有神祕的青色金屬光澤,非常特殊,牠就是台東間爬岩鰍。
「那個真的很難喔。」我每次都這樣回答,但他表情看來就不太理解的樣子。
也難怪,因為前述的幾種爬鰍,所在溪段都是在車輛易達的位置,地形都不至於太過陡峭,而且在河段裡分布的微棲地並不侷限,東一隻西一隻的,觀察的行程相對都是輕鬆愜意。
沒實際接觸過的人不易想像,台東間爬岩鰍的棲息狀況獨樹一幟,牠們分布在花東縱谷的溪流上游,那通常是落差很大的地方,且有森林覆蓋,光是要到達就很困難了,更別說是好好尋找目標和觀察拍攝。
我第一次看見台東間爬岩鰍,是在2006年與林在田、林春吉先生同行,在木瓜溪一處海拔不到200m的陡上支流,當時甚至還發現了數十尾的幼苗,可惜2014年我帶著水下相機再去拜訪時,水已乾涸,看一看應該是都被引入下面山蘇田去了。
2020年底,台東的朋友很熱情地幫我安排了一個尋找台東間爬岩鰍的行程,據說還請了溯溪教練,我跟畫家政霖當然是排除萬難地赴會去。寫圖鑑以前,我大多是在水面上把魚採集上來拍攝,這一趟,算是我有了水下單眼器材以來,第一次去拍野外版的台東間爬岩鰍。
「我帶這條溪的時候在幾個潭區都會看到,都不只一隻。」業餘溯溪達人陳兄帶我們到了一處林道入口,鬱閉的熱帶森林,旁邊就是我們即將溯上去的溪流,溪幅雖窄,看起來怪石聳立,真是不好走的感覺啊。
各地的溪床走起來就是不一樣,在西部尋找爬鰍的河段,水流雖急,卻是開闊的環境,整體地形起伏可以預判,而走習慣的東北角小溪,除了一些塊石的分布,更是相對單純不費力;這裡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兩側要不是陡坡,就是巨大的岩壁、岩塊,十步一個小落差、百米一個垂直的3-5米大落水潭加瀑布,經常要手腳並用地攀爬上去,而且看似狹窄的激流,腳一踏入居然就噴飛,深及膝蓋大腿,有時候都很難找落腳點,邊走都邊想著「這等下回程要怎麼爬下去啊?」
翻越了4-5個大落差後,時間也過了一小時多,抵達一個瀑布與大潭,陳兄說魚就在這裡,說罷馬上翻身潛入潭底,不一會就上來伸手指示:「那邊有一隻。」我們迅速拿著傢伙入水,一隻台東間爬岩鰍就大喇喇地貼在溪左岸的岩壁上。

藍爬鰍不害羞
台東間爬岩鰍,二級保育類,外型極似台灣間爬岩鰍,但又更加修長一些,且身體側面偶有藍綠色的金屬光澤。
我們在池上這處瀑布下,看見了三條以上,很可惜都沒有呈現出明顯的藍綠色光澤,體色素了些,不過,實際觀察互動之下發現,牠們的習性與其他所有爬鰍都截然不同,是最大方的一種,平常藏身在潭壁深處,會沿著邊壁移動,常常緩緩地游出來歇著,完全不在乎自己的行蹤已經暴露,就這樣進進出出地讓我拍個夠,實在很特別。
我們拍著拍著天氣變差了,安全起見大家只好收一收動身下行,拖著有點疲累的腿腳到了第一個瀑流頂,陳兄平淡地說:「這裡要跳水一下,可以嗎?」
我哩咧,果然是要用跳的,現在才講。
我不會游泳,但教練、夥伴們一一縱身跳下去,也安全上岸,於是硬著頭皮就跳了。一路總共跳了三四次,是很難得的體驗,不過真的要提醒大家,風險還是很高的,沒有專業人士帶領千萬不要獨自嘗試。
這或許就是台東間爬岩鰍的祖先上來過的路,但我不似牠們,擁有特化的構造可以吸著岩壁自由來去,只能蹣跚地慢慢爬上秘境,再以深水炸彈姿勢落回到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