螞蝗究竟是如何翻山越嶺過綁腿、長褲、登山鞋與登山襪的?這樣一趟,比起附著其他哺乳動物身上吸食鮮血,也是不短的征途吧。直至第三日爬升至較高海拔,植被漸趨疏朗,螞蝗亦匿了蹤跡,僅剩漸腫的傷口,烙下諸多問號。
自南三段歸來月餘,右踝內側如賓士LOGO的傷痕依然清晰,周邊皮膚的發炎後色素沉澱,大抵還要數月乃至一年才會消褪;同行夥伴們的傷口早在幾日內就癒合,且近乎不見痕跡,唯有從體表到內裡皆過於敏感的我,反應激烈,恢復緩慢。猶記得下山隔日坐在皮膚科診間,醫生檢視完紅腫的傷口,蹙眉叨念怎麼拖到發炎得嚴重才要來?我苦苦一笑,前一天才回到家呢。
「螞蝗轟炸區」之稱的瑞穗林道
螞蝗的吻呀,對一個連尋常蚊蟲叮咬都常起水泡的人來說,著實有些吃不消。然而山裡來去,總是會遇到的。
頭一回見識此種蛭類生物,是在烏來山區。罕有人跡的潮濕路徑幾乎被芒萁掩蓋,靠坐樹旁休憩時,細長的深色線狀物忽現被長袖包覆的小臂,本以為是什麼毛蟲,夥伴一看趕緊伸手替我彈除,「小心水蛭!」「是螞蝗吧?」其他夥伴邊說邊檢視起軀幹,果然有人摸到血漬。不敢續坐原處的我接下來的一路緊張兮兮,頻頻檢視褲腳袖口,未再見著可疑之物才鬆口氣。豈料返家脫下土灰汗黏的長褲,赫見未褪的襪面一片暗紅,上頭還掛著一隻不知是死是活的兇手。顫著手扯下襪子,以衛生紙戳碰幾下仍無動靜,小吸血鬼見光死,「獠牙」(口器)卻牢牢勾住羊毛襪的纖維,費了些勁才解下。清潔後敷藥的傷口,迅速演變成腫脹擴張、癢痛難耐的水泡。認識一項新的過敏源之際,也終於知曉了水蛭與螞蝗在分類學上並無差異,通常依水生或陸生為口語區分,與其同屬環節動物門的常見生物則是活躍地表之下的蚯蚓。
既有前車之鑑,一確知將行經有「螞蝗轟炸區」之稱的瑞穗林道,定要上網搜尋各種防範偏方:噴樟腦油、香茅油或防蚊液等刺激性液體,缺點是行進間難以隨時補噴;塗綠油精氣味較宜人,兼有提神之功,但其成分恐毀壞機能性衣物的防水塗層,代價高昂;以台灣秋海棠葉汁液驅趕是鄒族人的秘方,卻不知其他種類的秋海棠是否有相同功效?長褲/壓力褲加綁腿穿好穿滿是必須,領隊則吩咐可隨身攜帶少許鹽巴除之。
當然,還有所謂的山中傳說──別走在隊伍的第三位。據說,當第一人通過有螞蝗棲息的區域,隱蔽在枯枝落葉或低矮草葉上的螞蝗才剛感受到環境震動與人體熱氣,排行次之的人行經時被喚醒的螞蝗尚在尋找目標,於是接下來的第三人便會特別受到螞蝗關愛。

一行十人細數戰績,無人躲得過
出發那日,與逆走下山的隊伍迎面,招呼之際也收到螞蝗甚多的提醒,暗自希望螞蝗們已然吃飽喝足,然而轟炸區之名不假,走著走著陸續有夥伴遭受突襲,認真噴抹防蚊液的我似乎順利躲過一劫。可踢至夜宿的28K工寮,卸下背包爬上架高的木板床,不經意垂頭,啊,二見血襪子。不同於上回的乾涸血漬,揭開襪口,血汨汨自傷口滲出,按壓許久未歇,幾乎讓R擔憂起我的凝血功能出了問題,是螞蝗唾液中抗凝血因子的蛭素(Hirudin)所致。晚餐時一行十人細數戰績,無人躲得過,顯然除了未見便未試的秋海棠驅除法,以及實為殺生的撒鹽法,偏方僅是偏方,傳說也只是傳說,隔日抹有防蚊液的耳廓不知怎地冒出一隻,且在隊伍中我慣常的排序恰是第二位呢。
然而螞蝗究竟是如何翻山越嶺過綁腿、長褲、登山鞋與登山襪的?這樣一趟,比起附著其他哺乳動物身上吸食鮮血,也是不短的征途吧。直至第三日爬升至較高海拔,植被漸趨疏朗,螞蝗亦匿了蹤跡,僅剩漸腫的傷口,烙下諸多問號。
無意與觸感Q軟黏滑的小吸血鬼有更多接觸,但在保有安全社交距離的網路世界,多些認識倒是無妨。原來蛭類家族頗為龐大,全球700多種中以捕食者居多、吸血者比例少;台灣目前的紀錄為23種,僅7種會吸食人血。而人們運用其特性吸附瘀血的醫療歷史可追溯至數千年前,不只是西方,秦漢時期的《神農草本經》即有入藥的記載。
非法走私進口商的行李箱裡竟裝了5000隻水蛭!
蛭類至今也持續作為整形外科手術後防止靜脈淤積症狀之用,2004年美國食品及藥物管理局(FDA)將主要包含歐洲醫蛭(Hirudo medicinalis)與地中海醫蛭(Hirudo verbana)的醫用蛭類認可為醫材。《國家地理》雜誌的野生動物調查記者Dina Fine Maron,2019年便寫了一則令人驚異的報導,前一年的10月,加拿大機場的檢疫犬逮住一名可疑的非法走私進口商,他的行李箱裡竟裝了5000隻水蛭!此舉不僅令加拿大官方為後續安置焦頭爛額,揭示蛭類商業價值的同時,更足見各個角落因人們為了利益所走私的物種之多,恐怕超出常人所能想像。
此外,關於驅除水蛭與螞蝗之法,意外又不意外的是,網路上與口耳相傳的偏方果真並非良方,根據研究蛭類與蚯蚓的學者賴亦德在「泛科學」網站上的多篇專文,若是無意讓牠們飽餐一頓後自行掉落,用指甲貼著皮膚將其吸盤推離是最迅速安全的方法,逕自拉拔或撒鹽,反而會使吸血中的牠們因強烈刺激收縮身軀,將消化道中帶有共生菌的血液反吐回傷口引發感染。讓我看得津津有味的,則是他於四年前發表的〈鼻蛭與我的浪漫七週〉連載,對這七篇自體實驗成為鼻蛭宿主的記錄略有印象,彼時見友人臉書轉貼,大抵只有「這實在太獵奇」的心情,如今重新細讀,對於科學家追求真相的熱情與瘋狂,唯有欽佩。
不同於科學家的詳細文圖記錄,兩回與螞蝗相遇,驚惶之餘,皆未留下照片,但我的手機相簿裡存有另一種同樣名為「螞蝗」的生物,是4月底跟著植物學者C老師赴水牛坑拍花時所見的變葉山螞蝗(Desmodium heterophyllum),僅有半個小指指節大小的淡紫蝶形花,是停棲於草地上,我所初識的爛漫春景。這般可愛的小花,何以被取了個讓人聞之色變的名?困惑許久的我始終查詢不到來由,回頭請教C老師,似乎是基於山螞蝗屬的植物莢果形如鍊狀,且皆會黏人褲管,外觀與「習性」都與螞蝗相同的緣故。
跨越無知之後,那麼,下一回再與螞蝗狹路相逢,我是不是就能以吸收了更多一些知識的腦與心,平靜以對了呢?我依然無法肯定。但確實有新的眼光,從一個刺破皮膚的吻開始。

●資料引用來源
〈鼻蛭與我的浪漫七週:1~7〉:https://reurl.cc/qL9MDR
Dina Fine Maron的報導〈這傢伙的行李箱為何塞滿了5000隻水蛭〉:https://reurl.cc/VLGyX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