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居高臨瞰鎮西堡部落錯落的沖積扇,心緒正順溪往青蛙石天空步道下行,回到昨日上山經過的那羅溪、嘉樂溪匯流處,遠遠便見一塊氣魄堅毅的尖石岩,這是尖石鄉命名由來的名石,風雨經年累月為「他」量身訂做瘦身操,效果日見明顯。
注視一道道從基那吉山射過來的金黃色曙光,新光國小操場後方那片茂黑柳杉和巒大杉﹙香杉﹚林間,流沙似的光芒傾瀉閃爍,頃刻間,無數個小精靈揮動金色薄翅穿梭、飛舞。
終年日照充足,土壤肥美之意
基那吉山是險峰一座,標高二七五七米,山形如錐,爬升再少也有一千公尺,屬雪山山脈的心臟地帶,也是大霸尖山北稜上的重要山頭,聽說自山頂可遠眺大霸群峰,落雪期尚可見山頂如亮白的冠帽,鑲在翠綠箭竹草坡上。
這次我們落腳的鎮西堡就位於基那吉山北走脊嶺東側山腹,海拔一千七百公尺左右,位於新光部落南方兩公里處,相傳為泰雅族著名的sehu-buta於四百多年前所建。目前部落約有兩百人,計有二十餘戶。

下榻的民宿是由泰雅藝術家撒布洛、瑟令設計。泰雅族傳統住竹屋,外皮幾乎全都用竹子處理 ,將老宅用鮮竹包覆並設計成人臉模樣,正面以竹子拼出圖騰,另一面是泰雅族的黔面造型, 饒富特色和趣味。另外與泰雅生活緊密結合的黑熊、飛鼠、山豬、水鹿趕麻雀用的竹鈴、壁上的竹燈,泰雅英雄莫那魯道的畫像、大霸尖山(泰雅聖山)等,都成為民宿牆面繪製的圖騰。民宿的主人「美珍媽媽」,總是帶著笑容,親切的打理客人的食宿,晚餐過後在屋旁的空地生起一堆熊熊營火,主持一場簡單的晚會,並為旅客介紹泰雅族的生活、習俗,創作歌謠演唱以及帶領大家唱歌跳舞,節目尾聲即準備了一大盆蒸好的山地小米,搬出家裡的一個泰雅大杵臼,示範並教大家如何搗山地小米「麻糬」。昨晚最高潮便在搗麻糬歡樂聲中漸次落幕。
此刻我靜坐杉下,安享晨間山色靈氣,往事紛呈的悲歡相繼退後,一份恬靜汨汨湧出……cinsbu,就是cinsbu 。我似乎稍可與昨日午後「美珍媽媽」導覽提到的泰雅族著名的大頭目波塔(buta-krahu)之子sehu-buta心靈相犀了,體悟到當初他發出「柬徙步」(cinsbu)這個泰雅語意為「清晨的時候,太陽第一個照到的地方,終年日照充足,土壤肥美之意」的音了。
儼然,一座充滿樹香的寂寞的雪村,墜入我光影清晰的心。
發動護林運動,讓鎮西堡鄰近的檜木林得以保存
山中的行囊新裝澄黃色的幸福感,從收集天亮的第一道曙光啟開,逐步帶領我們到了另一個神奇的時空故事。神奇的檜木林在新竹尖石鄉鎮西堡後山,以前是原住民的獵徑,目前由部落中的發展協會定期維護,周邊有二十餘棵紅檜及扁柏巨木群,估計森林中至少存在着超過兩百棵紅檜、扁柏巨木,當中有五分之一,都足以躋身林務局所宣稱的臺灣十大神木之列。 然而,早年自林務局禁止泰雅族人進入其傳統領域開墾土地,彼此的衝突即糾葛不斷。
一九八六年五峰鄉的林木砍伐殆盡, 林務局便著手秀巒村森林的伐木,沒料到前進到新光部落時,便遭到鎮西堡與新光兩部落居民激烈抗爭而被迫中止。原住民漸漸覺察傳統意識和部落財產維護的迫切性,體認對土地的權利應該優先於國家的主張,發動訴求和護林運動多年,終於讓鎮西堡鄰近的檜木林得以保存,我們也才有親近這片原始檜木林的幸運。
珍奇檜木帶來的利益,總是引來各式各樣的覬覦。
二O一四年一棵兩千多歲的神木,根部被山老鼠挖出一個五十公分立方的大洞, 這個大洞宛如鎮西堡部落耆老尤敏被挖痛的心。尤敏是第一位發現這片巨木森林的人,他真沒想到,十多年前他單純憑藉熱情和願景,在保存森林和經濟效益之間,開展了部落生態旅遊,帶頭修築的神山步道,竟成了盜伐人的便利之路。族人再次啟動自力救濟,通過部落會議的決議,在主要林道上設柵門,夜間封山、巡山以截阻猖狂的山老鼠。

旅人的步履恰在一千七百公尺與精神糧食相遇
號召族人重視自己祖先土地和姓名血脈的,一定得提這位至今仍為部落人感戴稱頌的阿隆•優帕司牧師,他是一九五六年十月一日部落核心教堂設立時的第一任牧師。
我站在這座獨具特色的泰雅爾中會教堂前,聆聽美珍媽媽為「她」的代言:「這是族人胼手胝足了十二年的經典傑作!我們把從秀巒附近撿來大大小小的溪石,一塊塊親手黏上水泥漿砌成的,外牆那斑駁的馬賽克拼貼,是來自花蓮一幢廢棄的房屋。別人的廢材變成我們的建材,建造這獨一無二的高山教堂,是我們的驕傲!」教堂外的砌石圖和木拼圖彷如達文西畫暗藏密碼,泰雅神鳥希利克、耶穌抱小羊、射日英雄,貫穿古今中外的故事再現文化和信仰的媒介。

除此,牆面上杵臼的圖案隱含傳說:「右邊是不喜歡做家事,離家出走而化身成老鷹的女孩;左邊是不好好工作,一直故意把小鋤頭劈壞,最後化身成猴子的男孩。」原來這兒時常出現的老鷹和猴子,扮演了教育和監督的作用,時時警惕族人要勤奮工作。除此,教堂上方刻畫了一輪火團,發散「信仰不滅、精神不滅、靈魂不滅」的光芒,映在一折一折的水泥階梯。旅人的步履恰在一千七百公尺與精神糧食相遇。
我居高臨瞰鎮西堡部落錯落的沖積扇,心緒正順溪往青蛙石天空步道下行,回到昨日上山經過的那羅溪、嘉樂溪匯流處,遠遠便見一塊氣魄堅毅的尖石岩,這是尖石鄉命名由來的名石,風雨經年累月為「他」量身訂做瘦身操,效果日見明顯。再往下是昨午嘗過的野薑花粽的內灣……善緣如溪流,源源相生,因著愛的守護,這座恬靜的桃花源,期待會是一份稀世的美麗。拉回現場,蓄著落腮鬍的部落老爹,伸高飽經風霜如茄苳樹皮的右手,指著對面:「只要翻過那座山,再過去就是我們的聖山——大霸尖山。」
參與了歷史祭奠的群山,始終掛著微笑。
我們的森林要用我們的GAGA去管理
想到孕育五十平方公里的原始林,巍峨聳立了四百歲到兩千歲不等的的神木,在陽光傾瀉下伸展綠葉,在雲霧中飽含生命之泉,任誰都會笑。由樹基奇特造型叫人意會的亞當、夏娃神木,一身披掛青苔的五福神木、國王神木、綠巨人神木等,經漫漫歲月長河,仍靜靜地豫駐此、守護此。
大自然餽贈了三萬公頃的傳統森林領域,部落居民知足只取六十公頃開墾,其中有機耕作佔一半,住在這個離神木和上帝最近的部落,謹守著與森林共生的分寸,懂得以乾淨的土地和水源,回報涵養他們的森林。耆老尤敏說,「泰雅族的GAGA律法是很嚴謹的,生立木絕對不砍,建造房子、升火取暖只用風倒木,就地取材。我們的森林要用我們的GAGA去管理會比較適合。」
柴門陋巷有顏回,東籬菊前自有陶潛,鎮西堡的檜木亦有勇士。 或許基於一種「欣於所遇,相遇難得」的觸動,一顆顆有機高麗菜奉上清脆腴美的鮮甜,誘喚年輕族人返鄉歸根。
當晚霞餘下一抹暉彩,基那吉山腳下漸次點亮人家燈火,升起裊裊翳空的炊煙,山風散逸著古早的燒柴暖香,日常的研磨此時正在熱灶上化為一道道酸甜苦辣,倒是人間繞指的滋味。我在左搖右晃的車上,回盼那煙火直至淒迷,很多事若少了堅持就會像煙散了,對土地多份凝視的念想,於焉而生,一份祝福隨之遞上,我多願以真誠題詠滿山滿谷的守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