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節前採收後還來不及清除的菜株,瘋長各種筍芽花蕾,開白花的是芥藍菜筍,開黃花的是拗筍菜,還有那長得高又開黃花的是芥菜芽,早年採食這些姿態嬌嫩的菜蔬,是農家人惜福愛物,後來因為這些菜筍嫩芽實在美味,現在菜市場可是很搶手呢!
都說務農是看天吃飯,事實上,早年農家人是「照天吃飯」,順應著節氣與當令物產,簡單吃,也吃得簡單。不必觀摩日本的食養運動,也毋須參考韓國農協號召的身土不二,非僅碳里程數低,今日所謂節氣感、儀式感都是日常生活,不用特意倡導、追隨,只是自然發生。
一年四時,春耕夏耘秋收冬藏,冬春之交,在冬藏之後春耕之前,此時的田地大多處於休養生息的狀態,但休養不完全是放荒,偶爾也能看到一片在冬陽下金黃閃耀的太陽麻,或是在寒冬蕭瑟中開展一地粉色斑斕的波斯菊花毯,這些都是綠肥植物,能看不能吃,是要化作春泥更護土,滋養新一年的新一期作物。
進入冬藏節奏,最耗費時日與心力的是麴酒
要好看又好吃的也有。在第二期稻作收割前一兩天,先灑下白蘿蔔或是油菜的種籽,待割稻機駛過,剪斷的稻稈覆蓋在種籽上,就能躲過眼尖的小鳥啄食,不多久田地裡就長滿嫩綠的菜苗,想嘗鮮,就採一把油菜下麵、拔一簍蘿蔔苗炒薑絲,待白粉蝶飛來,搶在粉蝶之前還能把油菜花蕾收穫為盤中飧,或吆喝三五頑童來拔蘿蔔,不論是用鹽用糖加醋加辣醃漬生食,開胃爽口,鮮食滾湯也有滋味,加薑片怯寒性,更被譽為「賽人參」。
記憶中,節氣在寒露與霜降之後,我們家就進入冬藏的節奏,最耗費時日與心力的是麴酒(客話:釀酒)。看著田裡一日一日黃熟的稻穀,爸媽開始商量這冬要拿多少糯穀來麴酒?商定了就通知隔壁村的阿成排時間。私釀米酒,在我家那兒是一個公開的秘密,誰都知道阿成整辦了一套蒸餾米酒的白鐵器材,約定的時間到了,阿成就開著有軍綠色帆布車廂的小發財到府服務。
在阿成來之前,我們一家人好忙的,製作酒糟的大醃缸要洗淨晾乾,耐火的相思木要劈好備用,新割的糯穀要脫殼,做完粗事換幼路(客話:指細活兒),挑碎石撿稗籽、洗糯米泡糯米、蒸一大籠床(客話:蒸籠)糯米飯,攤開放涼,拌入上年留種的酒嫲(客話:酒麴)再倒進大醃缸,擁有十八般手藝的媽媽,使勁的把醃缸裡的糯米飯扒了個深深的洞,密密實實的封好醃缸之後,叮囑我「毋好打開來偷看哦!」。看到媽媽一派輕鬆地走開,我很是擔心,那看起來明顯發霉的酒嫲不會壞了一缸香噴噴的糯米飯嗎?

農家人辛勞終年的珍藏 生怕酒糟發酵過頭
過了幾天,媽媽揭開封住大醃缸的油布,靜置發酵的糯米飯像發粄那樣澎了起來,媽媽用食指沾了一下試味道,我也吵著要吃,只是澎發的糯米飯嚐起來有酸有甜還有股怪味兒,媽媽不以為意,微笑著往大醃缸裡加冷開水,又把油布蓋回去紮得牢靠。隨著冬陽冬雨交替,天氣一會兒暖人一會兒凍人,酒糟在大醃缸裡歲月靜好,約莫十天半個月,越接近熟成爸媽就越緊張,每天給阿成打電話,生怕酒糟發酵過頭,白費了,這酒可是農家人辛勞終年的珍藏啊!
終於阿成的小發財車在冬節(客話:冬至)前緩緩駛進我家的禾埕,灶下早已燒開一大鍋水,阿成忙不迭地架好蒸餾設備,再三囑咐我們要緊閉門窗,別讓酒香竄出去引來警察上門逮人,那可就什麼都沒了!爸媽怕我多嘴冒犯酒神,又怕警察大人突襲,就拿小碟子裝了幾顆從酒甕底清出來的、早沒了顏色滋味的三葉葡萄乾給我當零嘴,我又多要了一些甜滋滋的牛眼乾(客話:龍眼乾、桂圓肉),才甘願的走到小路口去把風。
新酒出爐後,媽媽會珍而重之的蒸兩碗公糯米飯,潤白的糯米配著溽黑的桂圓,被灶火炊得滿室生香,出鍋前撒上一把黃砂糖,淋上一匙新米酒,再燜個幾分鐘,然後,從爸爸開始,家裡每個人都用白瓷匙挖一些到碗裡享用,就是冬節補氣養身最好的禦寒方,這道酒香桂圓糯米飯,也是寒氣日盛時媽媽會為氣管弱的爸爸親手炊製的食補方。
九降風颳走了辛辣和滯苦
冬節過後,小寒大寒接踵而至。霜風凜冽,正適合晒蘿蔔、晒大菜(客話:芥菜),色白質幼的蘿蔔、青綠大壯的芥菜,用粗鹽稍微揉出水,攤在太陽下,不出幾天就被九降風(客話:指東北季風)颳走了辛辣和滯苦,白蘿蔔只留樸實土氣,大菜飄散悠柔酸香,這是時光、陽光連同九降風一起造化出來的好時好味。將這等好時好味炒製成鹹香的餡料,用糯米泡水磨漿再瀝乾水分的糯米糰包起來蒸熟,農曆十二月十六尾牙之祭,媽媽就拿這款客家菜包來叩謝神恩,至於我的五臟廟,不管餡料是蘿蔔絲也好酸菜也罷,最重要的是白胡椒要加得足,辣辣地吃才夠味,吃完寒意全消,堪稱暖暖包。
轉眼春風初探,田地裡綠肥將殘,菜園裡卻意外熱鬧,年節前採收後還來不及清除的菜株,瘋長各種筍芽花蕾,開白花的是芥藍菜筍,開黃花的是拗筍菜,還有那長得高又開黃花的是芥菜芽,早年採食這些姿態嬌嫩的菜蔬,是農家人惜福愛物,後來因為這些菜筍嫩芽實在美味,現在菜市場可是很搶手呢!炒菜筍要好吃,媽媽有妙招,那就是起鍋前沿著鍋邊嗆一溜自家的糯米酒,淡淡的酒香隨鍋氣蒸騰,糯米的甜潤伴著酒液裹住菜筍,一口吃下秋收冬藏的好味緒(客話:味道)。
北部客家有個舊慣,謂之「有做冇做,尞到天穿過」,就是可以稍微閒適的休息到農曆正月二十「天穿日」過後,才算真正進入春耕期。因此,趁著天穿日之前,把果園裡渡冬的桶柑全部採下來,洗淨後用滾水去除柑皮的苦味,經過連續數日換水,再用麥芽糖漬做成柑餅,把上年的日月精華蜜煉成又一品惜福愛物,遇上春寒料峭之日,就能煮一壺柑餅茶潤喉暖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