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2年林久三所寫的《臺灣料理之琹》,書中所定義的臺灣料理,湯湯水水的汁物與羹類高達37道,佔了全書的一半,就好像現在的酒席,一定有一道雞湯、一道佛跳牆跟一道二路菜紅燒魚翅羹,有時候甜點甚至也是蓮子湯紅豆湯銀耳湯,可見湯水種類繁多,應該就是臺灣料理最大的特色之一。
1980年代出生的我,躬逢龍祥、衛視兩大國片台的連環重播轟炸,初次聽到「佛跳牆」的大名,即是來自周星馳《食神》那顆會爆炸的「超級無敵海景佛跳牆」,鏡頭臚列了烏骨雞、金華火腿、海參、冬菇、蹄筋、魚翅、鮑魚,而史提芬周與唐牛分別將這些名貴食材先炒製入味,再依序放進甕中,以隔水加熱的方式,將不同食材的風味融燉為一體。
變動原本標準,更適合臺灣氣候的飲食風格
因為對「鮑參翅肚」的認知與想像都是來自港劇,當年最知名的鮑魚代言人也是香港師傅,而且從西門町的老式茶樓,到隨處可見的燒臘店、茶餐廳,港粵風味早已是臺灣餐桌上的常客,所以我一度誤以為佛跳牆也流著嶺南血液,就像酒席第一道冷盤,經常見到叉燒臘味或蔥油雞,跟烏魚子配在一起,進行港臺交流;又如蒜酥與豆豉淹過蟹腿肉的避風塘炒蟹,遠渡重洋改版成臺式的減辣風格;至於餐後甜點的奶黃包、叉燒酥、蛋撻、西米露,往往也比傳統芋丸或現成的麻糬、涼果子還要搶手。
粵菜影響臺灣料理,就如同明清兩季從福建地區渡海入臺的廚師們,率先將福建沿海菜系的特色與烹飪技法,端上臺灣餐桌,尤其福州菜跟臺灣料理都非常重視海鮮河鮮等水族料理的烹製,講究食材原味的鮮香與甘旨,少有辣口菜色,由此便能窺出兩者之間的淵源。
不管是福建菜、福州菜、潮州菜或粵菜,臺灣料理的概念與定義,必然與「中華料理」維持著模糊不清的曖昧狀態,不能一刀斬斷兩者之間的承襲關係,但廚師們也的確在實務上因應水土差異與民情習俗,用他們熟悉的料理技法來烹製臺灣本地食材,甚至變動原本的標準,改成更適合臺灣氣候的飲食風格。如此一來,「中華料理」的定義,也就不能繼續用來概括所有的「臺灣料理」了。
烹飪是一種有機且不斷吸收新觀念的藝術
要釐清究竟是何種料理之前,得先理解烹飪是一種有機且不斷吸收新觀念的藝術,例如日本人跟葡萄牙人學習了油炸技巧,於是出現了「天敷羅」,如今屬於日本料理中的「揚物」,是無庸置疑的和食;十六世紀,出生於義大利佛羅倫斯的法國皇后凱薩琳.麥地奇(Catherine de Médicis),不僅用束腹引領歐洲三百餘年「好腰細」的時尚風潮,同時也把義大利料理以及富饒的地中海食材帶進法國,奠定了法國料理的基礎。從披薩、義大利麵、起司與濃縮咖啡風行全球的盛況,便能看出對美食的執著與堅持,很少有人能贏得過義大利人。
必須透過不同料理之間的比較,才能得出料理的定義。1903年在大阪舉行的本國勸業博覽會,首度設置臺灣館,更開設臨時的「臺灣料理店」,提供日本國民品嚐臺灣料理,其中包含八寶菜、蝦丸、栗子雞、五柳魚、紅燒鱉,以及各種不同材料燴製的魚翅。而根據第一本記載臺灣料理食譜的日文書,1912年林久三所寫的《臺灣料理之琹》,那些相對於日本料理與接收西洋烹飪技法的日式洋食,受到中華料理影響的宴席料理,也就是書中所定義的臺灣料理。雖然佛跳牆沒有收在書中,但湯湯水水的汁物與羹類高達37道,佔了全書的一半,就好像現在的酒席,一定有一道雞湯、一道佛跳牆跟一道二路菜紅燒魚翅羹,有時候甜點甚至也是蓮子湯紅豆湯銀耳湯,由此可見,湯水種類繁多,應該就是臺灣料理最大的特色之一。
福州菜在臺落地後,逐漸演變成臺灣料理的養分
1923年,裕仁皇太子來臺行啟,由當時臺北四大酒家之一的江山樓,與同為四大酒家的東薈芳聯手,為皇太子與高官們獻上十三道菜的「臺灣料理御宴」,這種十三道菜稱為全席料理,分上下兩宴,通常以春捲或燒賣作為中場休息的「半點」。從御宴的菜單來看,當時的臺灣料理雖然都帶有中華色彩,但食材的選用以及烹調方式,都已經本土在地化,例如「金錢火雞」即是將「金錢蝦餅」的蝦泥,改成臺灣本地火雞;「紅燒水魚」則是先將本地鱉過油,熬煮後還要勾芡的作法,看起來就很有臺灣「水盤菜」的特色。
日治時代的酒家,在中國蒐羅挖角了京、川、廣、浙等地的廚師,原本是想將所有的中華料理盡收其中,讓那些有經濟能力上酒家的人,能盡興遍嘗神州各地風味,然而自皇太子大宴之後,「臺灣料理」漸漸成為眾人的共識,甚至成為用來與「日本料理」互相抗衡的詞彙,原本的「中華料理」或「支那料理」等詞彙就慢慢不再使用了。(註:支那料理為當時的用語,非貶義,全文同。)
例如吳江山原本是東薈芳的股東,因為理念不合,自己出來創業開江山樓,他曾宣稱江山樓是「臺灣第一支那料理」,但是自1927年後,開始投稿《臺灣日日新報》,發表了二十餘篇〈臺灣料理の話〉,不但大方公開烹調方法,還剖析「臺灣料理」的特色,比較「臺灣料理」與「中華料理」的異同。
福州佛跳牆會另外吊一鍋高湯,而且甕底鋪的通常都雞鴨與豬腳,吃的時候是依序由上往下,從最珍貴的食材例如鮑魚或海參開始吃起,電影《食神》就是這個路線,而且裡面沒有放芋頭;但臺灣的佛跳牆一定要有炸過的芋頭跟排骨酥鋪底,通常也不會另外吊湯,任由甕內食材自由發揮,吃的時候還一定要攪拌均勻。其他像紅糟肉、紅蟳米糕、芋泥、魚丸、甚至菜尾湯,追本溯源都跟福州菜脫離不了關係,只是這些菜式與烹飪技法,落地臺灣之後就開始產生變化,慢慢變成臺灣料理的養份,孕育出不同於福州原鄉的風味。
一甕百味相融的佛跳牆,各味分製,不相混犯
福州菜跨州越省發揮影響力,甚至在馬來西亞都能吃得到由香港人帶進去的港式佛跳牆。臺灣料理重鎮江山樓當然也賣佛跳牆,可惜如今無緣得見,林文月《飲膳札記》的〈佛跳牆〉一文寫道:「外祖父連雅堂先生中年時代於《臺灣通史》完稿後,曾有一段時間舉家居住於臺北大稻埕,由於地緣近著名的江山樓,故而每常與北部的騷人墨客飲宴於其間……其中,外祖父最喜愛的,便是『佛跳牆』。」
歷經日本統治時代以及中華民國政府遷臺,移入的政權與居民,不斷地將臺灣料理涵蓋的範疇擴大,讓臺灣餐桌變得愈來愈豐富,一道炸蝦可以輕輕裹點粉,做成日式風格;也可以直接油爆,做成鳳尾大蝦;而戰後的酒家菜甚至用松子仁模擬魚鱗,做成費工的手路菜鯉魚大蝦。
如今已經難以斷定何謂純種臺灣料理,實際上也不再需要狹義的正宗臺菜,因為「臺灣料理」就像一甕百味相融的佛跳牆,各味分製,不相混犯,湯頭濃郁甘美,歷經漫長時光的淬鍊,足以令人回味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