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遷徙線上沒有所謂故鄉,對穩定與安逸的棲居沒有繾綣,離開是為了歸來,以一種共鳴的方式說,我是世界的一份子。
[dropcap]透[/dropcap]過臉書視窗,我知道牠們都要離開了;或者說,對於極北的苔原而言,牠們正如過於漫長的夏日日光,要短暫地歸來了。
離開台灣的前幾天又濕又冷,堤防外的黑腹濱鷸( Calidris alpina)在退潮時貼著灘地邊緣活動,在細碎的毛毛雨中,成群飛翔的小型涉禽就像大氣中一團強勁的渦流,或有意或隨意地變換著重心,突然閃現的白色腹羽是高氣壓帶,飛過眼前,你感覺心的重量被牠們拉沉了一點。
牠們讓我們感到自己的生命彷如靜止
遷徙是如此迷人,以至於候鳥飛掠眼前都足以叫人傷心,牠們讓我們感到自己的生命彷如靜止,是單調的一個點。一。個。點。僵硬而死寂。
遷徙。如果能把旅行、冒險、流浪、出走、歸來與漫漫一生濃縮成一個詞彙,那遷徙一定是最貼近的相似詞;而候鳥則是駕馭其上的主詞中,輕盈且柔韌的那一群。
有些生物留下來;有些離開了,再回來。演化是毫無目的的。有些假說認為候鳥的起源在熱帶地區──資源豐富的熱帶,多彩茂盛的熱帶,繁榮擁擠的熱帶──在久遠的某個時間點上,在擁有無限多軸向的生態棲位的某個維度裡,在雙股螺旋的去氧核醣核酸的某一次重組中,有一類鳥飛了起來,向北跨越了赤道在地球反覆傾斜之間劃下的疆界。牠們畫出了一條嶄新的,生命的線。
這或許是熱帶深具魅力的原因之一。
史蒂芬‧霍金(Stephen William Hawking)說時間在大爆炸以前是靜止的,這或許也是大爆炸理論深具魅力的原因之一。時間開始流動也帶動了空間的流動,就如黑腹濱鷸群的流動帶動了人意念的流動,灘塗、海洋、魚塭、苔原以及沒有黑夜的夏夜,所有線上的點都會因翅膀的震動而共振起來。
候鳥亦是種地方誌的精神
如果說所謂的「地方」是構築於離去與歸來之間的張力,那麼候鳥亦是種地方誌的精神,儘管牠們只能擁有每一地方的一或兩個季節,但在每個駐點牠們也將成為時間,而時間躍動的高低差使視野的景深陷落,因而使所對焦的點鮮活起來。對候鳥如是,對觀看候鳥的鳥人亦如是。
此時,澳洲北部的海岸仍有尚未北返的稀疏鳥群,磯鷸(Actitis hypoleucos)翻石鷸(Arenaria interpres)白腰杓鷸(Numenius arquata),在橘紅色的海灣和沿岸桉樹林的背景中顯得陌生,這裡沒有台灣冬季泥灘地的灰色調,沒有毛毛細雨,也沒有黑腹濱鷸。牠們遷徙線的流域僅到印尼一帶。但或許正因為牠們不在這裡,所以圖像在思緒裡反而亦加鮮明。我想像牠們在淡水河岸,幾隻肚腹上已有換羽的斑斕;我想像牠們在北方的蘚苔轉綠之前,於某個黃昏一同離開;我想像繁殖羽的紅褐色會是熱帶土壤的紅褐色;我想像有天也能去北方看一眼。心被撩動,航線隱諱地萌芽,心在抖,不是鄉愁。
在遷徙線上沒有所謂故鄉,對穩定與安逸的棲居沒有繾綣,離開是為了歸來,以一種共鳴的方式說,我是世界的一份子。畫一條線,讓自己流動其上,流過所有不再僵硬的定點──這是鳥群的渦流,領我去愛這個世界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