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亦有廬鳥瞰(提供/野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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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耕地走回荒野—女農討山誌

這些藥用植物大多耐陰,林緣半日照的環境特別適合,病蟲害輕微,松鼠、鳥類也不來糟蹋,漸漸彌補果樹衰退的經濟空缺。我的體力一年不如一年,心理上已經進入半退休狀態,對於新的種植並不積極,這些藥用植物,毋寧說是採集更為合適——他們確實只是在一塊不太除草的地裡,受到一點生長的保護罷了!而我的地,恰如當年的期待,一步步向荒野靠近。

七分多地說大不大,夠我忙到全年無休還忙不完。正好,我正希望有忙不完的部分可以立刻還給自然。

這張草圖是剛來時,馬丁為我畫的全園果樹調查圖。我們沒有儀器和精確的參考地圖,比例、方位難免有些微偏差,馬丁用指北針和目測法,已將它做得很實際了,只有果樹的部分當時全是光禿禿的枝椏,有些馬丁認不出來,而幾年來也有些樹病死,其餘大致上沒有太大的出入。

圖中我依照放棄果樹經營的順序分區,A區是第一年放棄的部分,B區是第二年,然後是C區、D區。A、B、C1都屬於南坡的範圍,而D、C2屬於北坡;帳篷所在的部分恰在東側,就稱「東坡」。這是依果園區塊相對位置而言,其實坡面仍是西傾的。帳篷所在就是現在的竹屋,也是全區的最高點。

耕地果園圖草(提供/野人文化)
耕地果園圖草(提供/野人文化)

「稜線」略呈東西走向,在南北坡之間的高地就是稜脊,D區以東都是緩丘,而在D區北面水泥路的盡頭,也有一片平緩地。

我想將南坡首先造林,因為A區坡度太陡,水土保持不易,工作也難進行,而B區是一片才坍方不久的碎石坡,果樹重新種過,但都還小,碎石裸露容易坍垮。A2緊臨著一條小溪流,這條溪上游已受垃圾汙染,但不論如何,我還是為它保留了緩衝帶。這幾區的總面積占去全園三分之一強。我勘察地勢,打算分幾年時間將這片南向坡地一部分造林;一部分直接廢耕。造林部分在苗木成長過程中,漸次放棄耕作;這一區坡度超過七十度,初期開山的人做過石頭駁坎,一道駁坎有一人高,陡峭處駁坎也很難維持,大多崩壞,成為一片險峻的懸崖,割草不必彎腰但也很難立足,許多地方都得單膝跪在坡上,以免失足。而東北面坡地地勢較緩,可以長久經營,作為產業的主力,北坡的D區也很陡,但土壤較豐厚,將視果樹狀況做第二階段造林。

這片計畫廢耕的南坡和其他區域一起都搭了整枝用的鐵絲棚架,藤蔓一攀就殃及整個果園,如果一開始就廢耕,勢必得忍受芒叢和藤蔓多年的侵占。我想幫這片土地早日張起濃密的樹冠,也避免藤蔓勾搭上了棚架造成難以收拾的後果,於是分年向各育苗單位要來一些苗木種下。這些外來的勢力好比外籍傭兵,而在這片地上自發生長的樹苗,則是一支子弟兵團,兩支「綠色兵團」出身不同,各有千秋。

傭兵——樹苗

第一年事業草創千頭萬緒,只要來五十棵肖楠苗木,種在A1區。這五十棵小樹苗在清明時節種下,細雨霏霏卻綿綿不盡,藤蔓雜草欣欣向榮,很快就把小樹纏勒掩蓋得不見蹤影,兩個星期割一次草仍然難得看它們探出頭來。最慘的是,我只是把樹種下,沒有任何標記,草一長高就弄不清楚樹苗在哪裡,草戈雖利,也只能一寸寸繡花般的割,免得傷了樹苗。而即使小心翼翼,仍然偶有失手,不少幼苗因此夭折。

到了夏秋之際一陣長旱,這片陡坡保水力差,上面的草被一遇旱象就完全枯黃,簡直是一片惡地,梨樹還能生長,因為根系較深,小樹才種幾個月恐怕捱不過去。眼看著有幾棵已經垂頭喪氣,心裡焦急,撿來兩床別人丟棄的舊棉被,把棉絮大塊撕下,攤在小苗根部,灌足了水,幫它們度過乾旱。這時第一隻被我收養的流浪狗小熊也來幫倒忙,我才灌完水,就看牠把身後的棉絮扯開,一陣蹦跳撕咬,小樹都被牠拖過的棉絮折騰得東倒西歪。此狗平日蹭在主人腳邊寸步不離,我鋤地牠跟著刨地鼠,我開搬運車牠呼喝開道,我採梨牠就在樹下啣著爛梨跑來跑去。要牠不參與工作是沒得商量。我對牠訓斥一頓把棉絮重新蓋好,怎知牠陽奉陰違,趁我不在還是回來搗亂,這段時間乾死的樹苗我都算在牠頭上,可是又能怎樣?一年下來五十棵樹好像看不見。每次除草看著那幾棵小樹,都像看著天上的星星,星光閃爍卻微弱而遙遠。

B區因為是裸露的碎石坡,前任管理者又使用除草劑,整整一年只長出幾莖小草,看這一片「石漠」復原困難,第二年要來三百棵樹苗種下,希望地面早些得到蔭庇。這次要來的樹苗除了肖楠,還有紅檜、赤楊、華山松、臺灣杉和臺灣櫸,地面則買來一些苕子種子撒上。苕子是一種豆科植物,兼具綠肥的功能,開著一串串粉紫小花,每到開花時節,一片奼紫嫣紅。

紅檜聲名顯赫自不在話下,從日治時代就在臺灣林業中占著重要地位。小時家住羅東附近,木材加工廠林立,常見太平山、大員山林場下來的運材車載著一根根巨大的原木,材車過處飄散出清新的檜木香氣。那直徑比我還高的巨木,和熟悉的檜木香是童年一項鮮明的記憶。

肖楠是臺灣原生針葉樹中品質最優良的樹種之一,和紅檜、扁柏、臺灣杉、巒大杉合稱臺灣五木(一說紅檜、臺灣杉、臺灣油杉、巒大杉和臺灣肖楠)。它的葉子很像臺灣扁柏或紅檜,但毬果和樹型則有很大的不同,紅檜和扁柏的毬果鱗片嵌合成圓型,肖楠的毬果則是長橢圓型。肖楠的樹型常呈多強主幹的分枝型態,也和一般針葉樹的圓錐狀樹型不同,它的分布海拔也較低,但適生的範圍很廣,在溫熱的平地也可生長良好。肖楠除了質地優良,是建築、家具、雕刻的良材,它的木質清香,俗稱「淨香」,也是製線香的原料。

肖楠樹型(提供/野人文化)
肖楠樹型(提供/野人文化)

華山松是一種五葉松,在中國境內分布廣泛,遍及華中至華西的高山地帶,最常見於陝西華山,故稱華山松。在臺灣分布於高海拔地區(約二一○○~三三五○公尺),如此高海拔還可以見到的松類,除了臺灣二葉松,就只有華山松了。華山松毬果特大,長可達十四公分,種子可食,雲南地區也稱華山松為「果松」。

臺灣杉則是在分類學上意義非凡的植物,是唯一以臺灣為屬名(Taiwania cryptomerioides Hayata)的植物,而且單屬單種,是第三紀孑遺下來的活化石。這一屬植物只剩臺灣杉一種,呈零星狀分布在臺灣、中國大陸雲南、貴州和緬甸北部,分布地區逐漸退縮,亟待保護。臺灣杉已是和水杉、銀杏、世界爺等地位同等重要的世界級珍貴樹種。

針葉樹生長緩慢,我為了讓部分崩塌地早日有植被覆蓋,也種了一些赤楊。赤楊十分耐旱、耐貧瘠,常是公路邊坡、自然崩塌地或洪水沖刷過的溪床上首先冒出來的植物。它們對惡劣環境的適應力,使它們成為裸露地上的先驅。它們快速生長的枝椏撐起一把綠傘,每一片綠葉都是勤奮的加工廠,將土地中的無機礦物和陽光轉換成有機物。綠蔭調節了裸地上驟變的溫度和溼度,枯枝落葉肥沃了土壤,為其他的生物創造了較佳的生長環境。待其他後來樹種的濃蔭爭奪了它們極度倚賴的陽光,它們也就在成熟的森林中功成身退,而種子隨流水、風力,又去另一片崩塌或洪流地上拓荒。

另外B2區在第三年也種下一些臺灣櫸,這種臺灣中海拔原生闊葉樹,樹形優美,木材珍貴,俗稱「雞油」。早春新芽抽長時一片紅豔,宛然北國秋色。

我在小小幾分地上種了許多種類,原是希望即使人工種植,也可以保持相當的多樣性;事實上,選擇這些「功能性高」的樹種,目的也不在將來取用它們,只是順應苗圃容易取得的樹種。

肖楠台灣杉紅檜華山松四種果實(提供/野人文化)
肖楠台灣杉紅檜華山松四種果實(提供/野人文化)

子弟兵——自生樹種

雖然為了快速讓森林復原而借重傭兵,但這片土地自有它蓬勃的生機,不可忽視。

旁邊的天然樹林長著的山胡桃、構樹、小葉桑、阿里山榆和千金榆……它們的種子掉落,也紛紛在果園內發芽。我遇見這些本土子弟都加以尊重保留,加上B區原本所種的梨、桃、柿子隨之野放,使這一區塊蔚成樹種豐富的「雜木林」。其中生長速度最快的首推構樹、小葉桑和一棵未經嫁接的柿樹。

構樹俗稱「鹿仔樹」,據說養鹿人常以構樹作為食料,看它生長的速度之驚人,確實是很好的食草植物。它的另一個特長是作為造紙原料。構樹的木材鬆軟,不堪使用,但它的皮卻是一層細緻綿長的纖維,極易剝離,可製造品質極佳的紙張,也就是古籍中記載的楮樹。

構樹和小葉桑同是桑科植物,這一家族的特徵是一受傷就流出大量白色乳汁,橡膠樹尤其是它們的典型。再者是生長十分快速。第二年在B區發現兩棵構樹小苗,從貧瘠的石礫中冒出來,除草時手下留情,隔年它們就已超越周圍所有果樹,主幹也粗過手臂,只有蔓藤可以和它抗衡。它們輕輕巧巧盤旋而上,很快將整棵樹罩進密密的天羅地網,這時我伸出一次援手,為構樹除蔓,沒想到就這一次解危,構樹從此發憤圖強,一面急速竄高,一面張出濃蔭密蓋,義無反顧地捨除基部老枝,任這些邀不到陽光的低枝凋萎、斷落,一味地嗜陽拔高,好似受夠了藤蔓的欺凌,不願再在低處留戀。這一來藤蔓被濃蔭囚禁,果真難再上樹,第四年我完全不必再替它操心,它的胸徑已有水桶般粗,樹蔭如一把巨傘,讓周遭小樹都有些委屈。和構樹小苗年齡相仿的幾棵臺灣櫸雖也頗爭氣,但相較於構樹的氣勢,顯然望塵莫及。我不打算幫誰,倒想印證所謂「先驅樹種」,在林相的更替過程中如何盛極而衰。

在這片開墾過的地面,現在無疑的正是它的天下,才三歲的構樹已經茁壯挺拔,結起一顆顆紅太陽般的漿果。這種果實成熟時甜美多汁,像莓果一樣由無數個小果粒綴起,這些果粒其實是一根根肥美的肉柱,肉柱頂端頂著一顆芝麻粒大的紅色種子。小蟲來了,啜吸著甜蜜的漿汁。綠繡眼來了,不知啄的是果還是蟲?紅山椒也來了,停在高高的樹梢眺望,不時翻飛,抖起讓人驚豔的彩羽。松鼠來了,摘下果子只咬兩口就掉在地上,不必心疼,這正是它們繁衍的好機會。金龜子來了,還掛在樹上被咬過、開始腐爛的果子,牠們一頭鑽進去,久久不肯出來。蜘蛛也來了,在枝椏間掛起絲網,陷住小飛蛾……才三歲的構樹,已經張起一張小小的食物網,大小生命在上面來來去去好不熱鬧。

小葉桑與鍬形蟲(提供/野人文化)
小葉桑與鍬形蟲(提供/野人文化)

小葉桑看來比它們的親戚構樹,有著更巧妙的傳播策略,因為時至今日,構樹的小苗始終只出現在B2區靠近樹林那一帶,這片樹林正是那些自生樹種的大本營,而小葉桑老早跨越了B2老家,遍布在B1、A、C1、乃至於A2區,整個南坡都有它們的蹤跡。我猜想原因可能是桑椹的果實細小數量奇多,滋味也特別受鳥兒喜愛,鳥啄食桑椹不會只吃果肉,一定是整顆吞吃,從而將種子無遠弗屆地傳播。

頭一年B1、C1二區的果樹尙在經營,幾棵自生的桑樹小苗都被我砍除,第二年開始植樹後,才放任它們生長,兩年之內勢力都已凌駕了所有的果樹,也開始結出小小桑椹。

小葉桑的幼葉深裂,和成樹完整的心型葉有天壤之別,常讓對它們不熟悉的人們誤以為是兩種植物,構樹也有同樣的現象,當它們褪去幼葉,長出大方的成葉,也就是它們開始開花結果的時候了。冬天小葉桑跟著其他果樹一起落葉,落葉後的枝條出人意表的整齊漂亮,在空曠處生長的桑樹,一根筆直的主幹一年抽長了四公尺,向兩旁分出整齊的側枝,擎天而舉,像一支巨大的魚骨(只是側枝互生並非對稱)。隔年春天,桑葉沃若,每一片新葉的葉腋都懸起一串小小的淡綠色花序。「柔荑」是這種單性花序的名字,從《詩經》中來,古典而優雅。招蜂引蝶,不必鮮紅橙黃,自有一種內斂的妖嬈,暗中轉花為果。這種野生的小桑椹滋味誘人,不是肥美的大桑椹可以相比,我總等不及果實由紅轉黑就要去摘,而它的嫩葉也是好吃的野菜,它們在我園中已堂堂登上作物名錄。

另一種自生的木本植物是阿里山榆,有著像山櫻花一樣的葉片,脈肋整齊明顯,猶如熨斗燙出來的百褶,葉緣則生成細小的重鋸齒。榆樹能長成大喬木,梨山分駐所前就有一棵兩人合抱的大榆樹,姿態雄偉,附近未經砍伐的樹林裡也多有它們的蹤跡。每年四月間,要不注意到它們都很難,因為它們冬天也落葉,在展葉的同時也開滿了花,結了滿樹薄薄的種子,古人叫它「榆錢」,或「榆莢」,是常被文人引入詩文的植物。它的花和種子都呈淡綠色,乍看之下容易誤以為是嫩葉,到了暮春時節,種子成熟隨風飄落。榆莢的數量驚人,正因為它們結起籽來累累滿樹,古代歲荒饑饉時,常被用作救荒植物。它們薄薄的圓形翼膜,如一枚枚小錢,種子就鑲嵌在翼膜正中央,這張薄翼載著種子乘風旋舞,風乍起,千萬枚榆莢彌天蓋地,鋪排出氣勢最磅礡的送春場景!一片片輕薄身軀還未著地,重又被風揚起,留戀、耽舞……四月榆莢紛揚似雪,四月,送春人在風中嘆息!

雪見山列(提供/野人文化)
雪見山列(提供/野人文化)

◎回顧:

十年後,上述那些區塊都已成林,我拆除了鐵絲棚架,水泥路斷裂崩壞也不修整,不帶開山刀已經很難進入。二○○五年接手比鄰的另一塊果園,同樣的手法,先將陡坡種上樹苗,隨後發現,這一區在我接管、不用除草劑之後,自生許多臺灣梜木和阿里山女真,兩者皆樹型挺拔生長快速,而且木質堅硬,應該頗具經濟價值,不知為何不曾被林業單位列為造林樹種?我對它們青睞有加還有一個原因,每年夏天,不管是梜木還是女真開花,都是雪白滿樹,吸引無數蜂蝶,滿園花香撲鼻,耳中則是布農八部合聲般的昆蟲嗡鳴;盛大的嗅覺與聽覺宴饗之後,會有幾日花落如霰,一陣輕風搖落千萬細碎花雨,讓你在專注工作中瞬間神馳!老天的選擇從來都比人高明,我從此不再費力種樹,任由園區愛長什麼長什麼。

二十年後,高聳的樹冠搶去鄰近果樹的陽光,許多果樹漸漸衰敗,甚至死亡,在林緣陰影下,即使平緩的區域也難再維持經濟生產;此時,卻有一些巧妙機緣慢慢成熟,鋪下林下經濟的轉型之路!由於多年不使用化學資材,土地的盎然生機吸引草藥商的注意,開始契作一些香草,也收購園內野生的藥用植物,原先的雜草,翻身有了經濟價值。這些藥用植物大多耐陰,林緣半日照的環境特別適合,病蟲害輕微,松鼠、鳥類也不來糟蹋,漸漸彌補果樹衰退的經濟空缺。我的體力一年不如一年,心理上已經進入半退休狀態,對於新的種植並不積極,這些藥用植物,毋寧說是採集更為合適——他們確實只是在一塊不太除草的地裡,受到一點生長的保護罷了!而我的地,恰如當年的期待,一步步向荒野靠近。

幾年前一位朋友,用空拍機第一次讓我從樹冠層的角度看到自己的園子,那一刻,震撼之餘,更多的是感動!不是為自己的作為,而是震撼、感動於大地自我修復的洪荒之力!我無法承諾,還能讓大家吃到幾年的水果?但可以肯定的是,阿寶在的一天,這些樹會愈來愈茁壯!(轉載自《女農討山誌【二十週年經典版】》)

(提供/野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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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女農討山誌【二十週年經典版】》

作者:阿寶

出版:野人文化

出版日期:2024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