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湯米線雖然是緬甸的家常菜,但準備起來卻也耗費不少時間(攝影/范容瑛)
魚湯米線雖然是緬甸的家常菜,但準備起來卻也耗費不少時間(攝影/范容瑛)

被吞食的日常(上):魚湯米線──邊境家常菜

“Well, it is becoming normal now.” E說。我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日常被邊境吞食──日常與非日常的邊界已經模糊不清,那些過去的「日常」已成了難能可貴的「非日常」;而那些曾經看似距離遙遠的「非日常」如今成為日覆又一日的「日常」。

過去長年被軍政府控制的緬甸,在相當近期的幾年才邁入民主化與開放,然而2021年2月1日軍政府政變後,鎮壓、內戰成了緬甸人的日常,卻也是在國際上常被消失的日常。內戰至今持續了三年多之久,外國人變得幾乎不可能入境緬甸,甚至到2024年的現在,緬甸境內仍有宵禁、新聞管制等各式禁令。

抵達美索,已是入夜後的晚間八點多,外環道仍有零星些車流,偌大的街頭,不似清邁的喧囂與觀光客蜂擁,頓時之間還有些不習慣。獨自走在夜晚美索的街頭,總覺得唯有獨旅時我才活著,想起在清邁一直叫我不要來的、太危險的緬甸大姊,至少現在的直覺告訴我,還不用逃,應該沒她說的那麼誇張。

恍了個神,忽然有點不真實,怎麼一晃眼,戰爭彷彿隨時都會來到身邊。人們總說,旅行就是從自己活膩的日常裡走進別人活膩的日常,其實沒有特別認同這句話,因為總還是會不禁困惑,這究竟真的只是「別人」的日常而已嗎?還是只是多數時候,我們矇著眼過日、過著自己「想像」的日常?

不知道,我沒有答案。旅行中,太多沒有答案的事情。

在這個世界,人彷彿已被切分得好破碎,同樣的事情、同樣的條件,所謂的「身分」不同,命運便截然不同(攝影/范容瑛)
在這個世界,人彷彿已被切分得好破碎,同樣的事情、同樣的條件,所謂的「身分」不同,命運便截然不同(攝影/范容瑛)

就在我抵達的兩天前深夜,緬甸內戰的戰事延伸至泰緬邊界,無人機空襲就發生在相當近的泰緬二號大橋下及相鄰的自由貿易區。

我問這種情況在邊境這裡是常見的嗎?

“Well, it is becoming normal now.” E說,用著沒有特別情緒起伏的平淡語氣,是那種若沒有特別注意,便很容易會遺漏了那裏頭稍縱即逝的莫可奈何。我幾乎是在心底深深吸了一口氣,那些非日常成了日常,我們又有什麼餘地。

E來自緬甸克倫族,是村裡特別喜歡讀書的孩子之一,於是自高中開始便到了泰國境內的難民營,一路在泰國讀完大學,大學畢業後,2011年才來到邊境美索,開始在美索這間咖啡店工作。

而像E以難民身分來到泰國、待在難民營的話,雖然可以繼續求學,但不能在外工作。因此,對自緬甸流離而來的人們,這是一個非黑即白的選擇,要嘛讀書、要嘛工作,但最弔詭的是,有時是因為來到泰國的新生活所困、有時是因為還要接濟流在緬甸的家人,往往這些被迫做出二元選擇的背後,都是一個個不得不掙扎著竄出縫隙的人們。

我們邊走往傳統早市的方向,準備採買緬甸傳統料理魚湯米線(mohinga)的食材。魚湯米線在緬甸是相當常見的家常料理,但其實做法、添加的食材仍會因不同地域而有些差異,在偏內陸山區的地方,會加入多一點搗碎的黃豆,而在靠海的區域,則會多加一些魚類。

E並不是美索的少數。泰國人們總這麼形容美索,「那是緬甸人的地盤。」走在美索的街頭,幾乎每一個招牌都是「雙語」,都是除了泰文之外,還有緬文在後頭,而另外還有少數的招牌寫著中文繁體字。

然而,在泰國多年,他們需要穿越好幾次複雜的十年居留證的申辦、續辦與幾乎永遠得不到的公民權。十幾年過去,他們仍注定與泰國身分無緣。

即便從高中、大學便來到泰國,也即便E已經在泰國工作了十三年,但對緬甸人來說,要拿到泰國國籍仍幾乎是遙不可及之事。她說,他們家唯一有拿到泰國國籍的是她的姐姐,而那是在三十年前、在那個美索仍是個窮鄉僻壤的小村落時,因為戶口普查系統還尚未還可以靠花大錢買通、用類似「假裝是某戶人家兒女」的方式,讓那位緬甸小孩去「頂替」那位泰國小孩的戶口空缺。除了這方式之外,要拿到泰國身分,其餘的種種方式都是難上加難。

我們買了香蕉莖、洋蔥、米線、香菜、雞蛋、扁豆,以及一些薑、蒜、將黃等辛香料。E說,在美索這個小小的市區,甚至其實有兩個相當大規模的傳統早市,一個是泰國人他們去的,另一個則是他們緬甸人常去的,賣的東西也不盡相同。

我好奇剛剛她買菜時和攤販阿婆講的是泰文還是緬文,她說她是用泰文跟她講話,但旁邊那位在阿婆攤販上打工的妹妹是緬甸人,她便會用緬甸語跟她講話。「甚至,一看臉就知道哪一些是我們克倫人,我就會用克倫語。」因為聽不出來泰語跟緬甸語的差別,直到E這樣一說,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三種語言輪流切換著三種語言──對阿婆說泰語、對妹妹說緬甸語、對我說英語。看著她在菜市場時自在切換不同語言,彷彿刻在流離之人身上的必備印記。

穿梭在各種罅隙裡,用不同的語言。流離,讓他們不得不長出各樣的舌頭。他們必定要長出這種技能,必須靈巧,必須多變。

「在台灣,要申請到台灣國籍是容易的嗎?」E回過頭來問我。我支吾其詞,只因為我其實也不太敢跟她說,在台灣,若不是因為婚姻歸化、單純問在台灣工作多久便可以拿到國籍,其實有白領、藍領工作之差異,也視來自的國家而有大小眼的待遇,歐美人士往往相當容易,但一樣的工作時間,東南亞移工一樣是跟台灣國籍注定無緣。

我吞吞吐吐、不敢跟她講的事,在這個世界,人彷彿已被切分得好破碎,同樣的事情、同樣的條件,所謂的「身分」不同,命運便截然不同。

買完食材,我看著E一把扛起香蕉莖,我們穿梭在賣著各式各樣緬甸食材的傳統市場。還有些錯亂於這樣的光景究竟該說是日常?還是非日常?

她說好多事情都變了很多,許多過往的日常成了非日常。以往從美索回他們位於緬甸的家鄉只需要車程三個小時左右,今年一月再回去時,車程竟整整超過二十四小時。漫長公路往往像收攬時間的蟲蛹,只是緬甸內戰過後,吞食掉的,還有日常。

即便沒有被空襲波及的日子,跟緬甸邊區僅隔一河之差的美索,夜晚,聽見緬甸境內的戰況的槍砲聲不絕於耳其實早已是他們習慣的日常。在美索的夜晚,來自異地的我失眠了,聽著遠方傳來的槍砲聲,身體幾乎時刻處於緊繃。

魚湯米線雖然是緬甸的家常菜,但準備起來卻也耗費不少時間。除了扁豆須泡水過夜、隔日用沸水煮軟,多種香料與魚也要熬成湯頭。

魚湯米線屬緬甸家常料理,做法、添加的食材仍會因地而有些差異,偏內陸山區,會多加點搗碎的黃豆;靠海區域,則會多加一些魚類。(攝影/范容瑛)
魚湯米線屬緬甸家常料理,做法、添加的食材仍會因地而有些差異,偏內陸山區,會多加點搗碎的黃豆;靠海區域,則會多加一些魚類。(攝影/范容瑛)

我們把香蕉莖一一切成薄片,先泡水防止氧化。接著,洋蔥、薑、蒜也切碎成丁,專注在每一刀底下的碎末,彷彿凝視著這些因緬甸內戰而被打碎的日常──它們依然珍貴,依然堅定而帶給人力量。

把薑跟蒜頭搗碎成泥,和薑黃攪拌均勻後下油鍋煎成醬。全球被攪和成泥,那是回不去的日常。

最後,將濃稠的醬料加入湯頭,盛入碗中,水煮蛋切成八瓣、也一一放入,再放上酥炸到金黃的脆餅,其餘米線、香菜、洋蔥、檸檬、切碎的長豆另外以碗盤盛取適量放在一旁,每個人可以依自己口味與食量酌量加入。

當日常/非日常的邊界不再銳利與清晰,被打碎的日常成了流動中被一一撿拾起的珍貴碎片,空襲、失眠、戰役、流離,拌入他們的家常菜裡,一一吞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