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絲網劃成了國家的邊境,一頭是泰國,一頭是斑戈稱為「無主之地」的小沙洲(攝影/范容瑛)
鐵絲網劃成了國家的邊境,一頭是泰國,一頭是斑戈稱為「無主之地」的小沙洲(攝影/范容瑛)

被吞食的日常(下):邊境黑市

當我快走到河堤的盡頭時,一個揹著看起來像書包的厚重黑色大背、約莫十二或十三歲的弟弟朝我迎面走來,朝我身後的軍人瞅了一眼,見軍人稍稍不注意的空檔,他迅速與鐵絲網後頭的一個大人使了個眼色、把大背包俐落地卸下來、丟到鐵絲網後頭,大人接住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背包藏到攤位後頭的下方。

邊境美索,是移動、流亡、混雜的「之間」的狀態。之間,有別於「過渡」──過渡彷彿仍帶著一個線性終點的指涉,但在邊境的緬人,他們要過渡到哪裡?

處在邊境的位置,住在美索的族群混雜,有緬人、克倫人、泰國人、羅興亞人以及一些移居幾世代的華人。因此,跟清邁街頭廣告上的中文簡體字不同,這裡招牌上的繁體字是因為由來已久的華僑移民。也不似泰國其他大城,近十年越來越多的中國觀光客,她說中國觀光客們大多不會來到美索的市區,而是一下美索機場,便直奔更北邊一點的泰緬邊境「KK區」,那裏有著相當規模的賭場產業鏈。

泰國近十年受中國一帶一路的計畫影響,境內有幾條鐵路是與中國合資興建的,但因為在中南半島上,經濟實力較深厚的便是泰國與越南,這兩國為了不至於受中國箝制太多,對於中國的一帶一路並沒有到全盤接收(相對的,中南半島上對中國一帶一路最為敞開胸懷的便是寮國跟柬埔寨)。因此,在泰國沒有看到像寮國那樣誇張的中國痕跡,然而「檯面下」的中國痕跡卻仍是蓬勃發展。

當問起這幾天的邊境戰況,E說的確,每當戰況比較緊張時,就會有緬甸境內的人划著船,暫時躲到泰緬邊界的莫艾河畔、靠近泰國的這一岸,等幾天、甚至幾週後,局勢比較穩定之後再划著小船回去。

我接著問E,這樣的話,若想去邊境黑市是安全的嗎?她說不至於到不安全,但可以去想想這個位於邊界上的市集是為何而存在。

人稱「邊境黑市」的市集就坐落在邊界莫艾河(Moei river)的河堤邊。在此行出發之前,看了「在場」第三季的作品,斑戈的〈國境之間:「春天革命」與泰緬邊界上的緬甸流亡者〉。文長相當長,但卻鉅細靡遺地把許多脈絡都解釋清楚。

話雖如此,當初其實也不抱什麼期待,可能因為太難以想像、太迥異於自身的經驗了,甚至會懷疑那並非「日常」、那應該只是某些「異例」,只是為了追尋某種程度的「獵奇」成分──然而事後我卻發現自己完全錯了。

那不是獵奇,不是異例,那是曾經用身體走過、穿越過後的感同與身受,那是生活在邊界、在流動的狀態、在無國籍與無主之地上的印痕,那是他們已然刻在他們身體裡的日常。

那是在河邊堤防上綿延約幾公尺的市集。

走在河堤上,左手邊、河的那一頭,近在身邊的是一整面及腰的尖銳鐵絲網,區隔著莫艾河的「無主之地」與「泰國國境」,而在幾乎是一伸手就可以碰觸到的距離外,是一個個自河裡的無主之地、那些小沙洲架起的木頭高腳攤位,攤販上大抵是賣些洋酒、香菸和一些河裡的魚類做成的乾貨。

那些小沙洲架起的木頭高腳攤位,攤販上大抵是賣些洋酒、香菸和一些河裡的魚類做成的乾貨(攝影/范容瑛)
那些小沙洲架起的木頭高腳攤位,攤販上大抵是賣些洋酒、香菸和一些河裡的魚類做成的乾貨(攝影/范容瑛)

而在這大約僅一、兩人通行的寬度下,除了以為我是當地人而不斷向我叫賣、兜售商品的攤販外(在我拿出手機拍照、意識到我並非當地人後,鐵絲網後攤販熱切兜售商品的眼神褪了熱度,變成混雜了些許不解、狐疑與某種「懶得理你」的眼神),右手邊則有不少也來此地物色商品的當地人,除此之外,還有三、四位配著槍的泰國軍人在巡視著。

鐵絲網劃成了國家的邊境,一頭是泰國,一頭是斑戈稱為「無主之地」的小沙洲,那其實是位處於兩國國界線之間的地帶,既不屬於緬甸、也不屬於泰國。

因為鐵絲網高度不高,我透著攤位與攤位的縫隙,努力望向這些攤商裏頭一個個睜著大眼、用當地語言向我招攬生意的賣家身影背後的世界,斑戈說小沙洲上面的村落住著無國籍的人,有的是在緬甸境內遭遇種族清洗而流離失所、卻不幸被泰國警察擋在國境線外的羅興亞人,另一些則是為了逃避泰國或緬甸的法律懲戒,只好落腳在這塊沒有主權的飛地上的流亡之人。

他說,國籍在此地成了極度不穩定的物質。我看著那些縫隙裡,簡易的高腳屋與小船,那是隨時處於流動、既非自我又非他者的「之間」的狀態。

也因為鐵絲網高度才及腰,此岸的我們可以與彼岸的他們用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的方式交易,甚至,有些攤販婦女一手抱著嬰兒、一手忙著找零的話,這一頭的買家會好心地幫忙接過嬰兒。而岸邊這一頭的軍人們,對於老人與小孩似乎也多了些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因為鐵絲網與鐵絲網之間仍是有些縫隙,這些縫隙大概是可以容一人通過的寬度,但往往只有身形比較輕巧的小孩、或枯瘦的老人才得以穿過,於是這些攤販裡的老人、小孩們幾乎可以說是自在地通行與穿越這個「國界」──很喜歡斑戈形容的方式,他說攤主的孩子們從貨攤上一會翻進去,一會又翻出來,「每一次輕巧的翻越就是一次『偷渡』。」

而就在河堤不遠處、過一條馬路後,有個再正常不過的泰國雜貨市集,專賣一些當地的零食及來自中國的零食,和一些仿冒的便宜小電器用品,如吹風機、音響等。在彼岸的攤販們有時也會需要跟他們買些生活日用品,但相較於「人」,對於貨物的移動,這些巡視的軍人們就會多瞄個幾眼檢查一下。

當我快走到河堤的盡頭時,一個揹著看起來像書包的厚重黑色大背、約莫十二或十三歲的弟弟朝我迎面走來,朝我身後的軍人瞅了一眼,見軍人稍稍不注意的空檔,他迅速與鐵絲網後頭的一個大人使了個眼色、把大背包俐落地卸下來、丟到鐵絲網後頭,大人接住後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背包藏到攤位後頭的下方。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剛剛這短短幾秒間,沒錯,我見證了一場「走私」。

配著槍的軍人就近在身邊,身體好久沒有如此緊繃過,我也才意會到所謂感同身受,是勢必得把自己的身體真的丟進那個環境下才得以「身」受。鐵絲網、軍人、走私,這些出發前在台灣讀文章時還覺得離我遙遠之事,就在那個午後,魔幻寫實般地在眼前發生。

交錯纏繞的鐵絲網不斷勾到我的衣襬,我在想著所謂理解、所謂「感同」,是不是勢必需要先「身受」、先讓身體在場才得以去感受?想著魔幻寫實究竟是日常,抑或是非日常?在想邊境「之間」的無主之地、流亡之人,在想著跨過這一條河、那這幾日讓我失眠的不遠的戰役,想著腳底下,想著遠方。

時間恰好是日落傍晚前,沒有用手機叫grab,而是和當地掛牌的tuktuk司機比手畫腳一輪後才上了他的機車,駛離邊境黑市旁1997年、我出生的那一年便興建的泰緬一號大橋。

逆著光,我再回頭望了日落那一頭的邊境黑市一眼,鐵絲網、攤販都變成黑壓壓影子,像黑洞吸吮光源,斷裂吞食日常,我坐在後座,彷彿害怕一樣被吞食般,朝遠離日落的方向奔馳。

鐵絲網劃成了國家的邊境,一頭是泰國,一頭是斑戈稱為「無主之地」的小沙洲(攝影/范容瑛)
鐵絲網劃成了國家的邊境,一頭是泰國,一頭是斑戈稱為「無主之地」的小沙洲(攝影/范容瑛)